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

——重探楊納傑克歌曲集

  

       捷克作曲家楊納傑克(Leoš Janáček, 1854-1928)的作品早為愛樂者所珍惜,但一般人對他的名字還是感到陌生,一直到一九八八年,美國導演考夫曼將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改編成電影(中文片名《布拉格之春》),並以楊納傑克的作品為配樂,才有更多人知道這位被昆德拉稱為「二十世紀捷克最偉大人物」的作曲家。我曾在年輕時提筆介紹楊納傑克的歌曲集《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Zápisník zmizelého),算是島上最早談論他的文字。隔了四分之一世紀,忽然想把當初沒有完整譯出的歌詞譯出來。有一天,帶著捷文、英文對照的 CD 裡的歌詞小冊到茶舖坐尋靈感,喝完茶,居然忘了帶走小冊子,回頭找,已無蹤影。對於這消失了的《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我甚為懊惱,當下打電話問幾位知音好友,皆說無有此 CD,最後居然是年紀甚輕的一靈同學在他的唱片叢裡找出了兩種版本,火速以相機拍攝 CD 冊子裡的歌詞與解說,電郵給我。感動之餘,我挑燈苦讀圖片檔裡略為模糊的文字,發現有不少新出土的資訊。乃開啟新檔,播放 CD,在電腦前重探這失而復得的《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

從許多角度來看,楊納傑克的聯篇歌曲集《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都可稱得是一大傑作。首先我們得提到這部作品所依據的原文。原文是以捷克偏遠地區摩拉維亞的瓦拉幾亞(Valašsko,鄰近楊納傑克家鄉 Lašsko)的方言寫成的詩篇,被冠上「出自一名自學者之筆」的標題,分兩組(一九一六年五月十四日和二十一日)刊於捷克中部大城布爾諾(Brno)的《人民日報》(Lidové noviny),而作者的名字只有「J. D.」兩個起首字母。根據主其事的編輯說,這些詩的作者是一名自瓦拉幾亞的某村落消失的不知名農家子弟,他於失蹤後留下了一本以韻文寫成的日記,在日記裡他表白他對一位懷有其骨肉並促使其離家的吉卜賽女郎的愛情。然而,這則動人的故事卻有某些疑點待澄清。第一,我們無法確定這位年輕人的姓名以及他所居住的村名。二,當時《人民日報》的編輯 Jirí Mahen 是一個詩人,而他又有一位同用瓦拉幾亞方言寫詩、同具浪漫氣質的好友 Jan Misárek。此外,這些刊出的詩作水準頗高,實非一名自修的農村子弟所能望其項背的。那麼,這會不會是編輯的匿名之作呢?沒有人能解答這個問題。而有趣的是,在楊納傑克為這些詩作譜曲之後,在這些詩作以目前的形式問世,並且因國內外的演出和錄音而聲名大噪之後,這詩歌的作者竟犧牲了他分享酬勞的權利,而始終不曾露面。這個讓捷克學者爭辯多年的疑案,一直到一九九七年才獲解決。一名在地的歷史學者偶然發現了一位無藉藉之名的摩拉維亞詩人 Ozef Kalda(本名 Josef Kalda, 1871-1921)的一封信,信中他向朋友提到他開的這個文學玩笑。

做為布爾諾《人民日報》忠實讀者之一的楊納傑克,顯然相信這則故事的真實性,並且深深地被這些詩句所迷。但這些詩作刊出時他人並不在布爾諾,而是在布拉格,參加他的歌劇《顏如花》(Jenůfa)的彩排——此劇的成功改寫了這位六十二歲作曲家的命運。一年後,當他一如往常,前往摩拉維亞溫泉療養勝地盧哈科維奇(Luhačovice)避暑時,他帶著這些詩的剪報做為假日閱讀之用。就在盧哈科維奇,另一件改變楊納傑克一生的事情發生了:一九一七年七月,他在此地遇見了小他三十八歲的年輕女子卡蜜拉.史特絲洛娃(Kamila Stösslová, 1892-1935—— 一名古董商人之妻 ——即刻被她「煞」到而不克自拔。他對她的愛,只得到零星的回報,一直到十一年後他死時,都未能圓滿達成心願。他寫了七百二十二封情書給她(著名的楊納傑克學者 John Tyrrell 曾編輯、英譯了他們之間的書信,以《親密書》[Intimate Letters] 之名於一九九四年出版),還創作了許多受她激發的音樂作品——《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即是這些作品中最早的一部,且最明顯。詩中那位隨吉卜賽女郎離家的年輕人,即是老而衝動的楊納傑克的寫照——他渴望棄其盡責然而乏趣的糟糠之妻,與黑髮、深色皮膚的卡蜜拉私奔。「我的《消失男人的日記》裡那名吉卜賽黑女郎——主要就是你。那就是為什麼這些作品充滿熱情的原因。如此的熾熱,果真同時燒著了我們兩人,我們將化為灰燼。」楊納傑克後來向卡蜜拉如此表白。

度完假回家後,在寫給卡蜜拉的最初幾封信裡,楊納傑克紀錄了這部作品中一些歌曲成形的情況:「通常在午後,關於那吉卜賽戀情動人小詩篇的一些音樂主題會閃現在我腦中。也許最後會成為一部美妙的小型音樂愛情小說——而會有一點點盧哈科維奇的情境在裡面。」楊納傑克最初幾首歌的草稿印證了此言:第一首標上日期的歌是在一九一七年八月九日,其餘分別是八月十一、十三與十九日。

一開始蠻平順的創作,不久就擱淺了,還沒完成一半,楊納傑克就停下歌曲集的寫作轉向其它東西,直到一年半後,才又回來。他在一九一九年下半著手寫歌劇《卡塔.卡芭娜娃》(Káťa Kabanová)之前,完成了這些歌曲的最後修訂。即便此時,他也不急著把它搬上表演台。他把手稿擱在一旁,直到一名弟子偶然發現了,才做了一次私人演出。楊納傑克接著把高得有點殘忍的高音域部份修改成給男高音唱,而把吉卜賽女郎的女高音改成次女高音。這部傲視世界藝術歌壇的歌曲集於焉完成,一九二一年四月十八日在布爾諾首演後,次年陸續於柏林、倫敦、巴黎演出,成為楊納傑克最為人知的作品之一。

詩人原作由二十三首詩組成,其中一首只有標點符號可說是一首圖象詩或無言歌。楊納傑克譜成音樂後,總共有二十二小段,並非他無力把那首標點符號詩譜成曲,而是他合原詩第十、十一首為一段,另以鋼琴間奏曲的形式(第十三小段)呈現那些標點符號。整部作品表達出一篇包含了二十二小段的連貫故事,換句話說,它是一種必須一次演完才能讓人充份了解故事內容的歌曲形式的小說。楊納傑克這位天生的劇作家將這部作品做了某種程度的戲劇化。他以雄渾的獨白形式——由男高音以第一人稱唱出——來處理主要情節;而這是一種戲劇性的獨白,故事主角忽而對自己,忽而對吉卜賽女郎,忽而又對水牛說話,我們雖然看不到他說話的對象,但是我們幾乎可以想像出對方的表情動作,同時藉此戲劇性的獨白,我們更能掌握主角的心路歷程。

在第九、十和十一這三小段,楊納傑克穿插了吉卜賽女郎(現今通常由次女高音或女低音擔任)的歌聲,並且在第九和第十兩個小段裡穿插了「幕後」的女聲(三名)合唱,一方面陳述故事的發展,一方面以恬靜的音色使得原有的氣氛更具深度,更富情調。

*

整個歌曲集可以第十三小段的鋼琴獨奏為界,劃分成兩大部分:前半段描述男主角楊尼傑克(Janíček:他的名字和楊納傑克只差一音!)從初遇吉卜賽女郎芮芙卡(Zefka)到墜入情網的發展過程和心情變化(由嚮往到不安,由不安到抗拒,由抗拒到接觸,由接觸到最後的投入),後半部則寫楊尼傑克和芮芙卡產生親密的愛情之後內心的懊悔和衝突。

第一小段 描述楊尼傑克和吉卜賽女郎的相遇。吉卜賽女郎輕如小鹿的腳步,黑色垂胸的秀髮,無限深沉的眼睛,持久的凝視,以及灼熱的眼神都令他成天心神嚮往。

但是她的久久逗留不去卻又令他不安:「這黑皮膚的年輕吉卜賽女郎始終在附近窺伺——為什麼她逗留良久,為什麼她不繼續前行?」於是他開始祈禱這位少女早點離去。第二小段

或許因為禮教,或許因為社會的成見,這位吉卜賽女郎在他心中成為不祥邪惡的象徵,他在心裡抗拒她:「你在那裡等候是沒有用的。我絕不會受到誘惑。如果我出去見你,我的母親將會悲傷。」但是那女郎依然對他有著相當的吸引力,他恐怕自己無法自拔而求助於神:「天上的神啊!請支持我,請幫助我!」(第三小段

黎明時分,燕子已醒來,在巢中呢喃鳴囀,但楊尼傑克卻徹夜未能成眠:「我像是一整夜躺臥於殘忍的荊棘叢中。」(第四小段

整夜不曾入睡,精神勢必不佳,要想下田耕作是很累人的。一閉上眼,「她又充滿我夢中。」第五小段)

他還是打起精神下田工作了。他對灰色的水牛說:「你筆直的向前犁田,不要把你的雙眼投向赤楊樹叢的背後。」其實這不正是他自己心神無法專注的寫照?而他企圖以責罵水牛來掩飾內心的浮動。他還忿忿地詛咒道:「在那裡等候我的人,願她變成石頭,我的頭以及厭惡的心緒恰似一道灼熱的火焰!」(第六小段

儘管他努力地抑制自己,使自己不受誘惑,但命運之神似乎注定了他難逃誘惑。耕地上有一根木樁倒了,為了重新修築,他必須到樹林裡去尋找新的木樁。(第七小段

臨走前,他對水牛說:「不要憂傷地盯著我看。不要害怕,好好站著,我將回到你的身邊。黑皮膚的芮芙卡站在那邊的赤楊樹下,在她炭黑的眼中,一道焰光舞躍著。不要擔心,即使我向她走近,你將會看到我用神巫的眼神斥退咒語。」(第八小段

於是他走進樹林中。吉卜賽女郎見到他來,說道:「歡迎,楊尼傑克,歡迎你到樹林來!是什麼樣的好運把你引上這條通路?……你臉色蒼白,站立不動,莫非你怕我?」楊尼傑克答道:「我誰也不怕!我是來找一樣東西,找一根木樁去修築耕地!」芮芙卡叫他先別急著砍木頭,要他停下來傾聽吉卜賽人的歌唱。第九小段

她唱出吉卜賽人四處流浪的命運,她祈求慈悲的上帝,在她離開這個悲傷的世界之前,賜給她一切知識以及豐碩的心靈體驗。她叫楊尼傑克不要怕她,叫他坐在她的身旁。她告訴他:「我並非全身都黝黑,陽光晒不到的部位,皮膚依然白皙。」她拉起上衣指給他看。看到了她的上身,楊尼傑克的血液衝上腦部,他的情緒開始激動。(第十小段

接著芮芙卡告訴他,吉卜賽人的睡法——以大地為枕,以天空為被。她躺了下來,身上僅著一件單薄的衣裳。第十一小段

楊尼傑克深深地為她著迷:「林間的陰暗,初春的涼意,黑眼的吉卜賽少女,以及她白閃閃的膝蓋將使我永生難忘。」(第十二小段

接下去是全篇的高潮——楊尼傑克和芮芙卡發生了親密的關係。在第十三小段,楊納傑克捨棄了人聲而完全採用鋼琴獨奏的象徵性音符來表達此一「愛情場景」。鋼琴低沉、舒緩、吟詠般的聲音暗示出這段戀情不是狂喜無憂的經驗,而是甜美中摻雜了苦痛的因子。

太陽昇起,陰暗退去,但是楊尼傑克的心裡卻蒙上了陰影。在前夜的經驗中,他獲得了愛情,卻喪失了其他許多的事物。(第十四小段

他恐怕別人知道此事,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眼光。(第十五小段

他開始為自己的衝動感到懊悔,想到他將叫吉卜賽人「爸爸」和「媽媽」,他更是悔恨萬分:「我寧願砍下自己的手指!」在此我們可以看出社會的教化力量在他身上所產生的作用:自小社會及家庭教導他吉卜賽人代表不祥邪惡,長大後,此種觀念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因此,很自然地他把自己和芮芙卡的戀情視為罪惡的行為。他並不懊悔愛上芮芙卡,他所擔心的是週遭人們的指責。他希望公鷄永遠不啼,白日永遠不來,這樣他就可以夜夜擁芮芙卡入懷,而不用面對現實的一切了。第十六〜十八小段)

他甚至偷取妹妹晾在花園裡的新內衣給芮芙卡穿。愛情使他改變良多,他對自己的轉變感到惶恐:「天哪!我怎麼變到這種地步?為什麼我的整個心和靈魂都已轉變至此?」(第十九小段

而芮芙卡已懷有他的孩子,她的腹部逐漸隆起,「她的裙子逐漸向上提高,高過她的膝蓋。」(第二十小段

楊尼傑克深受禮教和現實的壓力所煎熬,他為自己不能依從父親的安排成親感到痛苦。他認為自己誤入歧途,必須獨自付出代價:「我必須面對我的命運,此外並無解脫之道。」(第二十一小段

最後,他決定帶著芮芙卡離開他生長的村落。在不能兩全的情況下,他選擇了愛情,放棄了親情,他懇求他的父母和他鍾愛的妹妹原諒他,因為「芮芙卡站在那裡等我,手上抱著我的兒子!」從此,他就自這個村落消失了,而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創未來。(第二十二小段

*

《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的確是楊納傑克晚期的傑作。旋律圓滑的流動著,全然符合楊納傑克「語言般旋律理論」之精神。楊納傑克未曾使用任何主導動機,而讓所有的歌曲都以一種旋律性的吟誦方式唱出。鋼琴在整部作品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它不僅具有伴奏的作用,同時也是整個故事的音樂註腳,極富暗示性地烘托出背景:在第十三小段裡,楊納傑克甚至完全用鋼琴取代人聲並交待情節。整體而言,音樂流動的幅度非常富有變化,主唱者必須具備高度的歌唱技巧,方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歌曲的精髓。

在聆聽這部作品時,除了欣賞動人的故事情節和優美音樂外,也不可忽視其思想內容。在這部歌曲集裡,楊納傑克找到了令他感動且著迷的每一樣事物——愛,激情,內心的掙扎,罪惡之感受和調和,尤其是對磨難的同情。同時,他也在其中找到了一部份的自己:他發現自己的最愛並非結褵近五十年的髮妻,而是一名來自波西米亞的猶太女子。歌曲裡那位鄉下青年楊尼傑克所嚐到的愛情滋味,雖然和他擁有的遲來卻熱烈的愛情經驗不盡相同,卻是他內在生命的投射。楊納傑克寫給卡蜜拉的信到處流瀉著詩的氣質,他創構奇妙的比喻——描繪卡蜜拉的胸部,描繪他自己的寂寞——並且在一封接一封的信裡進行變奏。在兩人關係變得更親近的一九二七年,他幾乎日日寫信並且下筆熱烈。他稱她為妻子,並且想像她懷孕了,雖然很明顯地他們並不曾有過肌膚之親。他出入於自己建構的歌曲世界與現實生活:音樂消失的地方,由現實接續;生活幻滅的地方,樂聲再次響起。

楊納傑克在萊比錫學生時代,曾寫作(並毀棄)了兩組聯篇歌曲集。他早期還寫了幾首歌曲,後來並風格獨具地改編了許多首摩拉維亞民歌。但《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無疑是他唯一到達圓熟之境的一組歌曲。他以小搏大,在比歌劇規模小的聯篇歌曲這樣的聲樂類型裡,展現他戲劇的才華。《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之後,他密集完成了晚年四大歌劇——《卡塔.卡芭娜娃》、《狡猾的小狐狸》、《瑪波魯絲事件》、《死屋手記》,卻不曾再碰觸聯篇歌曲。《一個消失男人的日記》可說是他全部作品中孤立、特異之作——孤立、特異,同時偉大、動人,一如他對卡蜜拉的愛,一如所有消失又復現的不毀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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