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潛入皇宮
—-蔡智堪巧妙利用長州藩和薩摩
藩的矛盾,持內大臣牧野伸顯提供的
“皇居臨時通行牌",兩次潛入皇宮,歷
盡風險抄出《田中奏折》
櫻花盛開的5月,波濤洶涌的日本興津海濱,蒼松翠柏掩映的坐漁山庄內,兩個日本老人正就日本的命運問題低聲交談。
79歲的西園寺公望現已老態龍鐘,顯然失去了當年的奮發英姿。他18歲時,就頭飾綠色羽毛,身穿本質金屬肋架的鎧甲,外披綠色錦緞風衣,威風凜凜地率領一支票兵沖殺疆場,為建立明治政權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已兩鬢蒼白,步履蹣跚了。不僅如此,他也失去了作為明治天皇外交大臣的文雅而豪爽的紳士風度,但他仍擁有僅次于皇族親王的權威,几乎具有与天皇一樣的神的地位。作為日本元老和首相的推荐人,仍有巨大的政治能量。
坐在西園寺公望對面的瘦高挑儿,是65歲的前外務大臣、現內大臣牧野伸顯。
牧野1861年生于日本薩摩藩的根据地鹿儿島市下加治屋町。原為明治維新元勳大久保利通之子,后過繼給牧野家族。他政治上主張同英美協調,与西園寺公望形成半公開政治聯盟。1913年任外務大臣,1921年晉升內大臣,成為薩摩集團的核心人物,因而被田中義一的長州藩集團視為眼中釘。
他作為裕仁天皇的政治秘書和顧問,掌管著御璽和國璽,負責天皇的法律咨詢、頒發詔書和敕書的工作。他的辦公室和裕仁天皇的辦公室只一牆之隔,更象征著牧野伸顯在日本政壇上具有神奇的權力。
這時,只听牧野伸顯啟動薄嘴唇,憤憤不平地發泄不滿道:“田中義一這家伙還真不好斗,几個回合,就把中野正剛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了!”“怎么?憑你我的半公開政治聯盟,還斗不過田中義一?”“長州藩的勢力仍非同小可啊。……"原來,在日本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政治舞台上,一直存在著長州藩和薩摩藩的激烈爭斗。西園寺公望和牧野伸顯依靠在日本皇室和政界的特殊地位,支持近衛文磨、吉田茂、床次竹二郎等与田中義一斗法,仍不能取胜。
西園寺公望沉思良久,憂心忡忡地說:
“我已是近80歲的老翁了,活在世上的時日恐怕不太多了,但若听任手握軍刀的陸軍長州藩在滿洲推行過于露骨的積极政策,導致陸軍和長州藩勢力惡性膨脹,進而建立軍部專制政權,就會危及万世一系的皇室!”“我們一定要利用咱們政治聯盟的有利地位,有力地掣肘田中義一,抑制陸軍過份地飛揚跋扈!"西園寺公望因為年老体衰,加之情婦花子的背叛,使他的性格更加孤獨苦悶。他輕輕歎口气,點燃一支最愛抽的帕爾美爾牌進口香煙,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一圈一圈的煙霧,然后將手中的拐杖一揮道:“就沒有制服田中義一的辦法?"牧野伸顯微微一笑,以柔和的聲調彬彬有禮地回答:“床次竹二郎推荐了一個人,說他有制服田中義一的錦囊妙計!”“誰?”“蔡智堪!”“他是什么人?怎么如此神通廣大?““他是加入了日本籍的中國台灣人,腰纏万貫,足智多謀!”“他在哪里?”“就在興津的坐漁寺院,等候拜見公爵。公爵若有興趣,我立即派人去傳他來這里晉見公爵!”“不,不能如此怠慢能人!"西園寺公望具有优秀政治家的寬闊胸怀和遠見卓識,皺紋縱橫的臉上立刻綻開近來難見的笑容,手扶拐杖吃力地從沙發上站起,"走,咱們學學劉玄德三顧茅廬,去會會當今的諸葛孔明!"西園寺公望沒走兩步,就立刻气喘吁吁,咳嗽不止。牧野伸顯見狀,忙上前扶西園寺公望坐下,笑嘻嘻地勸道:“公爵,不要著急,等你身体好些再說吧!”“不,勤于皇事,哪能稍怠偷安?你作為今上陛下的主要文官顧問、內大臣,完全可以代表我去見蔡智堪!”“是,有事再來當面請教!”“不要客气,人們說你狡猾机敏,足智多謀,毫不為過。
想當年,大概是大正七年(1918年),你作為先帝大正天皇的外交咨詢委員會秘書,為日本干涉西伯利亞出過錦囊妙計,促使內閣与元老舉行聯席會議,決定出兵西伯利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你我作為大日本帝國正副代表出席巴黎和會,我不太愛拋頭露面,你代理首席代表在巴黎和會上發言,博得各國外交家的一致高度稱贊;你當內大臣將近十年,發揮了陛下身邊第一人的作用,這都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嘛!”“多蒙公爵提拔栽培!”“休要多言,你竭誠忠于皇室,天日可鑒!為了皇運長久,有臨時見机處置之權,快快去吧!"牧野伸顯得到元老西園寺公望的委托和支持,興沖沖离開坐漁山庄。他在侍從引導下,登上傍海的興津小山。舉目四望,只見遠處的大海浩渺無際,近處的海口巨浪沖天,興津灣的海水似鑽石般晶瑩閃亮,清澈照人。
牧野伸顯邁著輕盈的腳步,穿過像血染過一般火紅的松樹林,拐彎抹角,來到興津漁村背后,不覺峰回路轉,走到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寺院前。
牧野仲顯縱目觀望,只見這興津寺院掩映在一片万紫千紅的櫻樹林中,四周蒼松翠柏,鮮花盛開。側耳細听,寺院深處傳來連續不斷的誦經聲,不由得嘖嘖稱贊:“果然名不虛傳,真是頗負盛名的寺院圣山啊!"侍衛正要上前叩門,忽听“吱呀"一聲,興津寺院的大門被輕輕打開。寺門開處,体態修長的日本政友本党總裁床次竹二郎走出寺院,躬身施禮道:“給內大臣請安!床次竹二郎已在此恭候多時!"牧野伸顯從心里瞧不起床次竹二郎,認為他只不過是善于投机鑽營的無恥政客,但今天用得著他去引見能幫助自己斗敗長州藩集團的重要人物,便違心地朝床次竹二郎點點頭,似施加無与倫比的恩惠般問道:“床次先生紅光滿面,可見是一路順風啊!"床次竹二郎生平第一次与貴為伯爵、內大臣的牧野伸顯交談,覺得立時身价倍增,忙驅動如簧之舌逢迎巴結說:“多蒙牧野伯爵提攜!政友本党如能和西園寺、牧野聯盟同舟共濟,聯合行動,就能任意馳騁帝國政壇,隨心所欲地橫行天下,小小的田中義一又何足挂齒,何足道哉?"牧野伸顯鼻孔里冷笑一聲,心中暗罵:“你床次竹二郎算是什么貨色?竟敢大言不慚,要与我堂堂內大臣相提并論,同舟共濟?你低聲下气投靠我,給我牧野伯爵效犬馬之勞,本大臣還不屑一顧呢!"床次竹二郎是個善于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老練政客,見牧野伸顯保養得极好的長臉上流露出不悅之色,知道是自己剛才的話說得不得体了,忙隨机應變,改善自己的尷尬處境說:“這里不是說話之地,伯爵大人,里面請!"牧野伸顯不理睬床次竹二郎,徑直便往里走。床次竹二郎見狀,赶快邁動長腿,跑到牧野伸顯前面,亮開洪亮嗓門向里面通稟:“蔡先生,牧野伯爵到!"床次竹二郎話音未落,從寺院里面大步走出一個中年男人。牧野伸顯看此人中等身材,平凡中露出英气勃勃的气概,猜想必定是所求之人,便有意仿效劉玄德求賢若渴的樣子躬身施禮道:“我料定閣下必是蔡先生!”“本人就是蔡智堪!”“久仰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牧野伯爵過獎了,實在不敢當!”“蔡先生,請先行!”“牧野伯爵,請先行!"牧野伸顯見蔡智堪如此謙恭有禮,樂得大長臉上綻開了笑容,彬彬有禮地伸右手拉住蔡智堪的左手,面呈禮賢下士的微笑道:“不必客气,你我攜手同行!"牧野伸顯和蔡智堪攜手走進興津寺院客廳,分別在主、客位上坐下。
為進行重要會談,床次竹二郎已事前把來招待客人的和尚打發走。這時,他親自端起茶壺,為牧野伸顯和蔡智堪斟上芳香扑鼻的龍井茶,挖空心思口吐奉迎巴結之言:“我毫不夸張地說,本人今天導演的興津寺院會談,將是對帝國前途有重大影響的會談,望牧野伯爵和蔡先生開怀暢談,攜手合作!"牧野伸顯對床次竹二郎借机抬高自己的作法极為反感,但他不愧是久經風霜的皇室政治家,理智地壓下心頭的不快,從大局著眼,開門見山詢問道:“蔡先生,我知道你已加入日本國籍,我們今天就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好好談談!”“牧野伯爵,我雖已加入日本國籍,但仍不忘是中國人。
可以說我既是日本人,又是中國人!”
“不,你是台灣人!日清甲午戰爭后,台灣已割歸帝國,你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大日本帝國的偉大公民!"蔡智堪不想在此問題上多作糾纏,便微微一笑扭轉話題道:“牧野伯爵,不知閣下煩床次竹二郎先生將我請到興津寺院,有何賜教?”牧野伸顯看床次竹二郎頻頻向他暗遞眼色,謹慎地扭頭四顧,堅信确實無人后,才彬彬有禮地開言道:“西園寺公爵和我們大久保、牧野家族,都世受万世一系的日本皇室浩蕩之恩,九死一生也難報答于万一!本伯爵的唯一心愿,就是祈祝皇運長久,連綿不絕!因此,對于威脅皇室揚威的一切勢力,都要毫不留情地聲討、誅滅之!"床次竹二郎見牧野伸顯礙于內大臣地位,說得太隱晦,便秉承牧野伸顯意志,直截了當地說:“牧野伯爵想向蔡先生求教,怎樣才能徹底戰胜長州藩,將田中義一拉下馬!"蔡智堪對此早有准備,頭一揚侃侃而談東亞和世界形勢道:“縱觀世界及東亞形勢,和平友好如東風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与世界潮流背道而馳者,必將被碰得頭破血流,甚至國破家亡,死無葬身之地!”“這与我的一貫主張相同!"牧野伸顯對這大道理絲毫不感興趣,但出于禮節,只得耐心敷衍。
“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后,雖已國富兵強,但卻走上了极其危險的發展道路,若不懸崖勒馬,難免落個國破家亡之可悲下場!"蔡智堪這番話猶如平地卷起狂風,一下子把牧野伸顯的心掀動了,又似磁石般將其吸引住了,牧野伸顯不由自主地將瘦高身材傾向蔡智堪稱贊道:“蔡先生果然非比尋常,几句話就抓住了關鍵所在,請詳加闡述!”“陸軍長州派手握軍刀,窮兵黷武,為所欲為,他們運用政府權力召開東方會議,制定《田中奏折》,陰謀首先奪取滿洲,進而侵占整個中國,最后稱霸亞洲和全世界,但以區區日本四島彈丸之地,欲与全中國、全世界作對,豈非以卵擊石,螳臂擋車,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嗎?”“依你之見,日本出路何在?”“必須壓制長州藩的囂張气焰,給田中義一毀滅性一擊!"牧野伸顯听著蔡智堪平靜而舒緩的分析,心中不由掀起洶涌澎湃的万丈浪濤,一反說話柔聲細語的常規,突然將聲調提高八度,以顫抖的聲音問道:“怎樣給田中義一毀滅性一擊?““將《田中奏折》透露給中國,利用中國的力量壓倒田中義一!"牧野伸顯听了頓吃一惊,低頭暗想,《田中奏折》是田中內閣的最高机密,怎么會讓他知道呢?于是就以哈哈大笑來掩飾內心的危懼,笑過之后故意說:“《田中奏折》?有這個奏章嗎?我怎么沒有听說?"蔡智堪見牧野伸顯故意否認,便冷冷一笑,轉身對床次竹二郎說:“床次先生,我估計得不錯吧?我這里誠心誠意想方設法幫助你們薩摩藩戰胜長州藩,人家卻毫不領情!我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嗎?"床次竹二郎見蔡智堪真的生气了,忙走上前去,悄悄對牧野伸顯耳語道:“伯爵大人,你讓我把菩薩請來了,可不能輕易打爛啊!"牧野伸顯离座而起,背著手在興津寺院客廳里似老驢拉磨般轉開了圈子。轉到蔡智堪面前時,突然站住問道:“蔡先生,你說,我們有徹底打垮田中義一的优勢嗎?”“有!"雖只一個字,但蔡智堪卻回答得斬釘截鐵。
“有几大优勢?”
“托今上陛下的福,我們有戰胜田中義一的三大优勢!"床次竹二郎一听馬上來了精气神儿,一下跳到蔡智堪面前,活像掉到大河中心的"旱鴨子"好不容易撈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問:“你說的第一個大优勢是。……”“我們的第一個优勢是在昭和初年的新天皇之爭中,薩摩藩集團已經基本上控制了新天皇和日本皇室。只要請裕仁天皇陛下說一句不信任田中義一的話,田中義一就會輕而易舉地從首相寶座上被踢翻在地!"牧野伸顯听罷面露驕矜之色,傲慢地問:“第二個大优勢是什么?”“牧野伯爵和西園寺公爵的聯盟有很大力量,薩摩藩勢力仍不可小視,常使田中義一、森恪之流感到頭痛!"床次竹二郎听了喜形于色,真感到自己抱牧野伸顯的粗腿抱對了!有這樣直通天皇的強大靠山,還用怕田中義一嗎?
為拍牧野伸顯的馬屁,又极盡逢迎巴結之能事:“与牧野伯爵相比,田中義一已遠非昔日可比!想當年,他執掌帝國陸軍大權,腳一跺,連皇宮都顫抖,但現在离開了陸軍中樞,那些少壯派軍人就不買他的帳了!"牧野伸顯對此嗤之以鼻,因為田中義一不得不決心按軍法懲辦炸死張作霖的陸軍少壯派,已使土肥原賢二、永田鐵山等少壯派軍人最近加入了反田中義一的行列,主動找牧野伸顯想說而尚未說出口的話:“蔡先生,快請講第三大优勢!"牧野伸顯見床次竹二郎腦袋瓜轉得如此之快,覺得他确實是日本政治舞台上不可多得的一個奇才,若能將其收歸門下,便多了一個辦事干練的幫手,就露出微笑向他點一下頭,算作极大的褒獎。
床次竹二郎得到如此"优厚禮遇",更樂得眉開眼笑,殷勤地代牧野催促道:“蔡先生,牧野伯爵正洗耳恭听呢!"蔡智堪用犀利的目光掃視全場一周,滔滔不絕地講道:“我們有黑社會天皇頭山滿等右翼勢力當打手和別動隊,內田良平、大川周明、北一輝、西田稅等右翼頭子都有巨大的活動能量,牧野伯爵已將他們從長州藩影響下爭取過來,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牧野伸顯被蔡智堪講的三大优勢搞得暈暈乎乎,面露不可一世之色。善于揣摩上峰意圖的床次竹二郎立刻拍案叫絕,張開伶俐之口說出牧野伸顯心中的話:“憑牧野伯爵的勢力,定能馳騁天下無敵手!"蔡智堪看牧野伸顯和床次竹二郎一唱一和,那樣驕橫恣肆,馬上兜頭皮去一盆冷水:“這三大优勢如不借重一种強大勢力,則將毫無作用,一事無成!““啊?"兩位日本政客遭此突然一擊,都一時回不過味來,還是床次竹二郎頭腦靈敏,迅速做出反應:“這是何意?”“事情很明顯,日本要干大事,必須借重中國的力量!”“借重支那?開玩笑!"床次竹二郎嗤之以鼻,似乎在听天方夜譚。
“東亞病夫,一盤散沙!"牧野仲顯挺著肚子肆意譏笑。
“二位大錯特錯了!”
“錯在何處?"牧野伸顯和床次竹二郎异口同聲詰問。
“我們雖有三方面的优勢,但日本帝國的軍權和行政大權現在卻掌握在田中義一手里。他召開東方會議,炮制《田中奏折》,制造炸死張作霖的'滿洲重大事件',侵略野心惡性膨脹,進而將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出兵攻占滿洲,侵略全中國,与英、美列強和全世界為敵,最后必然招致日本皇室和帝國徹底滅亡的危險下場!請問,你牧野伯爵雖堅決主張与英、美西方強國協調,但能阻止田中義一和日本軍閥的侵略行徑嗎?能使日本皇室綿延持久,万世一系嗎?”“這。……這。……“牧野伸顯被問得張口結舌,無言答對,但礙于內大臣和天皇首席文官顧問的顯赫地位,怎好不恥下問?遂把命令的目光投向床次竹二郎。
床次竹二郎看到牧野伸顯斜眼投來的目光,仗著和蔡智堪較為熟悉,斗膽質問道:“支那是東亞病夫,早已百孔千瘡,几乎被西方列強瓜分完畢,何來那么神奇的力量?蔡先生有點儿言過其實了吧?”“此言差矣!”“差在何處?”“中國雖遭受列強欺凌,百病纏身,但卻具有惊人的凝聚力!不久前,張學良將軍毅然在東三省改旗易幟,使蔣介石重新統一了中國!無論哪個列強,若想一口吞下全中國,都會被撐破肚皮!”“言之有理!"床次竹二郎似牆頭之草,忙點頭稱是。
“當今之計,要救大和皇室与日本帝國,都必須借重中國的力量!”“蔡先生此話,難免有偏頗之嫌吧?"牧野伸顯頻頻搖頭,根本不相信有此一說。
蔡智堪見自己的一番宏論已打亂了牧野仲顯的陣腳,更抖擻精神,鏗鏘有力地深入分析道:“只有借重中國的力量,才能使我們的三大优勢真正發揮作用!”牧野仲顯是個皇室至上主義者,又從骨子里瞧不其中國,但由于禮貌,只不失身分地緩緩搖頭,床次竹二郎則將修長的身軀湊近蔡智堪,輕聲說道:“蔡先生,請你再說詳細點儿!”“二位想必比我更清楚,日本帝國的實權操在田中義一和軍閥的手中,無論是日本皇室,還是西園寺、牧野的半公開聯盟,抑或是黑社會和右翼勢力,都只能對田中義一和軍閥有所掣肘,對其飛揚跋扈有所抑制,但都無力与其抗衡,不能予以毀滅性打擊!”“有道理!有道理!"床次竹二郎連連擊節贊歎。
“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問題!搞不好泄露了秘密,很容易使軍閥和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發動政變,或被他們派來的刺客、殺手干掉,性命難保!"几句話嚇得牧野和床次膽戰心惊,忙异口同聲問道:“我們的出路何在?”“我們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把《田中奏折》透露給中國,造成強大的國際輿論和外交事件,動員中日兩國的反軍閥對外侵略力量內外夾攻,才能給田中義一毀滅性一擊,把田中義一從首相寶座上拉下來,再踏上一只腳!"牧野伸顯嘿嘿一笑,閉上眼睛靜靜養神。外表看去极為平靜,內心里卻似海中巨浪激烈奔騰。俄頃,他突然睜大雙眼,以利電般的目光射向蔡智堪問:“蔡先生,你對制服田中義一有何具体設想?”“我們可以在炸死張作霖事件上大作文章,如不出意外,定能使田中義一走上絕路,再加上天皇的神威,就能置田中義一于死地!"牧野伸顯精神大振,饒有興味地請教道:“你看我們怎樣行動?"蔡智堪暗想:要逮住狐狸,就要比狐狸還狡猾!于是,他有意"拿一把"說:“大主意還要你們自己來拿,我就管不著了!"牧野伸顯狡詐刁鑽,當然知道蔡智堪故意"拿大"的用意,便被迫做出讓步道:“如果蔡先生的辦法能馬到成功,可以考慮透露《田中奏折》問題!"蔡智堪見牧野伸顯已答應做出讓步,就坦誠地一笑道:“兩位請附耳上來!"牧野伸顯和床次竹二郎听蔡智堪這么一說,立刻伸長脖子听取錦囊妙計。等蔡智堪如此這般一講,兩人都一起伸出大拇指,連聲稱贊"好計,好計"!然后歡天喜地而去。
床次竹二郎興沖沖從依山傍海的興津山庄赶回東京,未回家就直接前往他最熟悉的新橋山口飯店。
新橋是對床次竹二郎步入日本政壇有重要作用的地方,因而他對新橋有著特殊的感情。
他知道,新橋最初是東京夕留川上的一座橋名。明治維新之后,在新橋周圍蓋起了許多高級飯店。這些高級飯店又大都有年輕漂亮的藝妓作陪侍宴,因而日本大部分政客、財閥巨頭都愛往這里跑,山口飯店簡直成了議員和外務省官員的安樂窩。床次竹二郎同女掌柜很投緣,花柳場中的事情,兩人都是行家里手。
床次竹二郎一走進山口飯店,風韻猶存的女掌柜立刻迎上前去,滿面春風地熱情問候:“床次先生,這几天到哪儿去了?怎么老看不見你?”“到興津山庄去拜見西園寺公爵,耽誤了几天。几日不見女掌柜,還真怪想念的!”“去你的吧,你一見興津茶館的藝妓,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別多心,我最多到興津茶館喝杯茶,歇歇腳!”“別欺人了!藏在櫻花樹叢深處的興津茶館,實際上是個高等妓院。那些精于茶道的藝妓,就是高等妓女,專門勾引像床次先生這樣有錢有勢有地位的達官貴人!床次先生一見如花似玉的美人,就走不動路了,不上鉤才是咄咄怪事呢!”“別開玩笑了,我一回東京,不就先來找你了嗎。……"兩人正在說笑,忽然听見從山口飯店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赶緊跑過去一看,只見眾議員中野正剛正和土肥原賢二爭吵不休-—中野正剛自早稻田大學新聞系畢業后,從當東京《朝日新聞》記者起家,當過東方時論社主筆、社長,后進入政界,曾八次當選眾議員,又慢慢走上法西斯侵略道路。此時,中野正剛施展斐聲政界的卓越辯才,大聲指責土肥原賢二說:“你土肥原是下流胚,無恥之徒!你為了尋找進身之階,竟以一個名貴寶石為代价,偷偷拍下親妹妹的裸体照片,把胞妹送給皇親達官做小老婆,才換了個陸軍大尉的軍階,到北京板西公館任武官助理,你威風什么,誰還不知道你這段丑惡歷史?"土肥原賢二被中野正剛當眾揭丑,頓時惱羞成怒,將短小身軀蹦到空中,跳看腳揭開了對方的老底儿:“你當選八次議員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賠上老婆,你一次議員也當不上!你還怕別人不知道你的丑事,要我替你宣傳宣傳嗎?"中野正剛見土肥原賢二當眾揭了他老婆的短,真比打他一個耳光還難受,也惱羞成怒,欺負土肥原賢二人小体弱,掄起拳頭就朝土肥原打去。
土肥原賢二雖人小体弱,但卻經過專門訓練,也動手還擊,兩人立刻扭打在一起,把長條小桌上的杯盤茶壺掀翻在地,亂作一團。
床次竹二郎見兩個將來用得著的人正打得難解難分,忙上前去拉。誰知他是個文弱書生,架沒拉開,反倒挨了几拳,痛得他直呲牙咧嘴,哇哇亂叫!
在場的民政党議員永井柳太郎、山道襄一、工藤鐵男等見狀,都一七上前拉架,但因都是讀書人,架不但沒有拉開,反而都被卷了進去,更使山口飯店亂到了极點!
“休得無禮,都停手!”
隨著洪鐘般一聲斷喝,一個身材健壯的中年男人一躍跳入眾人之中,只輕輕舉動雙手撥拉几下,就將眾人驅向四處。
工藤鐵男仗看是浪人出身,會一手好拳腳,好不服气,爬起來揮拳向拉架者打去,沒想到就如同打在石頭上一般,疼得他哇哇吼叫,眾人這才對拉架者刮目相看。床次竹二郎首先吃惊地喊道:“哎呀,我道是誰,竟有這等本領--原來是蔡先生,你怎么來到這里?”“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嘛!好了,我幫你打開了場子,你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我有事告辭!"蔡智堪說罷,縱身飄然而去。
床次竹二郎見無法挽留蔡智堪,就回頭以闊老身份招呼眾位道:“諸位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今天請客,請各位賞光如何?"眾人見有此美事,焉有不歡迎之理?
床次竹二郎忙掏出一把錢,扔給山口飯店女掌柜。女掌柜馬上命人在小長桌上擺滿酒肉,眾人一起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床次竹二郎特地把土肥原賢二邀至山口飯店的一間密室里,极其神秘地說:“土肥原君,我有件消息奉告。田中義一為給貫徹執行東方會議精神和《田中奏折》掃清障礙,已決定借口處分炸死張作霖事件的責任者,按帝國軍法會議條規,嚴厲懲辦陸軍少壯派。据我所知,土肥原君和河本大作首當其沖啊!若被田中義一首相一巴掌打下去,你們就很難再有出頭之日了!"土肥原賢二因為參与皇姑屯事件被調回國,雖擔任了陸軍新潟瀉縣高田步兵第三十三聯隊隊長之職,但開始坐開了冷板凳。他很清楚,田中義一和長州藩集團的陰謀若得逞,他將永遠從日本陸軍中清除出去,他和同伙策划的入侵中國的野心勃勃的陰謀計划也將付之東流。
想到這里,土肥原賢二冷汗淋漓,手摸齊刷刷的小胡子求計于床次竹二郎道:“床次先生,我在滿洲如魚得水,縱橫馳騁,但對國內政治斗爭,卻很不精通,還望先生賜教!”“土肥原君過謙了!"床次竹二郎見大名鼎鼎的土肥原賢二居然向他請教,暗暗佩服蔡智堪手腕高超,不覺喜形于色,侃侃而談,"土肥原君智謀過人,對此還不清楚?”“愿听先生高見!”
“替土肥原君考慮,必須設法抨擊田中義一,推翻田中內閣!”“我們能斗得過田中義一和長州藩?”“憑閣下的才智和關系网,田中義一哪是你的對手?”“過獎了,過獎了!”“本人從不言過其實,閣下的妹妹貴為皇族貴人,在皇族中具有巨大權勢,再加上閣下胸藏謀略家的超人本領,只要你八方游說,就能組織強大的反田勢力,与我們政友本党、民政党及陸軍中的激進派連手行動,簡直可以翻天覆地,扭轉乾坤啊!"床次竹二郎說罷,兩人同時縱聲大笑。
在哈哈大笑聲中,床次竹二郎和土肥原賢二滿面春風走出山口飯店密室。中野正剛立刻以記者的特有敏感問道:“二位有何喜事,樂得合不攏嘴?"床次竹二郎避而不答,只將狡詐刁鑽的目光投向土肥原。
“中野君,我們倆是不打不成交,現在共同的利益把咱們拴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開了!”“這是。……這是什么意思?"中野正剛本來极討厭土肥原賢二,現在見土肥原如此主動交好,懾于土肥原的大名和皇室背景,他也只得以禮相待。
只是被土肥原賢二突如起來的話搞得迷惑不解,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土肥原,而將探詢的目光投向床次竹二郎。
床次竹二郎明察秋毫,笑容可掬地將土肥原賢二推到前面說:“請東方勞倫斯回答!"眾人一起將惊奇的目光射向土肥原賢二,這位"東方勞倫斯"以當仁不讓之勢,向眾人發出入席邀請:“請入席,邊喝邊淡!"于是,在杯盤交錯聲中,土肥原賢二施展出謀略家的全部解數,動員朝野反田中勢力和陸軍“激進派",掀起抨擊田中義一的高潮。……在第二天的日本眾議院全体會議上,民政党議員中野正剛發揮超人的辯才,理直气壯地向首相田中義一質詢道:“關于炸死張作霖的滿洲交叉點事件,我們民政党議員已多次進行質詢,田中首相總是以'正在進行調查'進行搪塞,但是,這一牽涉到對大日本帝國有巨大嫌疑的重大事件,必須徹底予以澄清!請問田中首相,你接到的第一份報告內容如何?"田中義一晃動一下日本人特有的粗笨身軀,裝腔作勢以掩蓋內心的慌亂,故意慢條斯理地回答質詢說:“關于日本軍人似乎与炸死張作霖事件有牽連的第一份報告,是陸軍貴志彌次郎中將送到首相府,交給本首相的。他受張作霖之托,照看著他的二儿子張學銘,因而在交叉點事件發生后不久就視察了現常結果,他發現了引爆電線的痕跡。根据炸彈的性能和重量,他斷定這決不是便衣隊所能干得了的!”“第二份報告呢?”“第二份報告,是由住在遼宁大石橋的日本浪人工藤鐵太郎,帶給小川鐵道大臣的。該報告說,有人委托陸軍預備役少尉荒木五郎,如果炸彈不能按時引爆,就要荒木五郎襲擊張作霖乘坐的列車!”“對荒木五郎下達命令的是誰?"田中義一對關東軍在他离開陸軍中樞后,不買他的帳极其不滿,決心采取殺雞給猴看的策略,因而故意顯得略有遲疑的樣子說:“据說是關東軍的骨干軍官!”“調查的結果如何?"中野正剛緊追不舍。
“本首相命令外務盛陸軍和關東廳共同進行調查,又指示白川陸軍大臣派峰幸松憲兵司令官去做現場調查!”“調查結果如何?"對此,田中義一顯出极其為難的樣子回答說:“調查結果尚未最后定論,本首相將親自研究這一案件,盡快拿出可靠的結論!"田中義一說罷,气勢凌人地環視國會會場一周,再重重地咳嗽一聲,其潛台詞是:“我已查清炸死張作霖事件是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策划的,由獨立守備隊、日本駐朝鮮軍部分工兵和日本浪人執行!你們少壯派軍人若不听從本首相指揮,我就先拿你們開刀,用你們的腦袋整頓軍紀!"土肥原賢二、板垣征四郎、永田鐵山等少壯派軍人在旁听席,恨得咬牙切齒。板垣征四郎像一頭海豹一樣低聲嚷道:“不推翻田中義一,我們看來就要做他的刀下鬼了!"土肥原賢二急忙以手推板垣征四郎一把,讓他先听民政党眾議員工藤鐵男的有力質詢:“請問首相,政府打算如何處理有關人員?"田中義一從森恪向他提供的情報獲悉,西園寺公望和內大臣牧野伸顯及床次竹二郎正進行倒閣活動,暗中咬牙切齒地說聲:“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便施展以毒攻毒的計謀道:“本首相和元老西園寺公爵的意見完全一致!”“首相和西園寺公爵的意見怎樣?”“西園寺公爵說得好級了!公爵极力勸我說:'一旦最后查清是日本軍人干的,就一定斷然處置,以加強我軍的紀律。
日本陸軍的信譽固不待言,就是從國家的名聲來說,也必須嚴肅處理!縱然暫時使帝國對支那的感情惡化,但卻能維護帝國的國際聲望!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帝國陸軍恢复昔日的崇高聲譽'!”“首相有何高見?"田中義一鼻孔里冷笑一聲,心中暗想:我才不講自己的意見呢?一不作,二不休,再把西園寺公望往火坑里推吧!于是,田中義一又振振有辭地說:“西園寺公爵堅持主張:'對內而言,一方面田中總理是軍部出身,可以控制軍部;另一方面,又有政友會那樣強大的政党,可以下定決心去干。因此,無論對政党也好,對田中本人也好,堅定地維護日本軍隊的紀律,豈不會帶來非常好的影響嗎?請務必下決心干。而且,一旦調查清楚确實是日本軍人干的,就應立即懲辦'!"中野正剛听到這里,再次站起來殺了個回馬槍:“請問首相,關于'滿洲交叉點事件',你如何向陛下啟奏?”“我于去年12月24日謁見天皇陛下,上奏說:'關于炸死張作霖事件,在我帝國陸軍中,确有一些人被認為是首犯嫌疑。因此,已責成陸軍大臣進行調查。調查后,將由陸軍大臣奏報詳細情況。'”“白川陸軍大臣上奏的結果如何?”“后來,白川陸軍大臣謁見天皇陛下,上奏了調查情況,陛下對此發出圣旨說:'要嚴格維持帝國軍隊的軍紀'!”“感謝田中首相今天對議會的充分合作,請問其后情況如何?“田中義一暗中冷笑:本首相哪里是對議會進行充分合作,你們哪里知道,這是對政敵和少壯派軍人的沉重打擊!
借回答質詢給政敵以足夠教訓后,田中義一便擺出首相盛气凌人的架勢,無論議員們再怎樣激烈質詢,他便再也"無可奉告",不發一言了。
議長無奈,只好宣布暫時休會。
這樣,田中義一就憑借首相大權,把炸死張作霖事件暫時壓下去了。
床次竹二郎似泄气的皮球离開國會,忙跑到內大臣府向牧野伸顯匯報完情況,又奉命去找蔡智堪問計求援。
一進蔡智堪家門,屁股還未坐穩,床次竹二郎气沖沖地朝著蔡智堪叫嚷:“都是你出的好主意!雞未偷成反蝕了一把米,不但沒把田中義一打倒,反而叫他把罪名都推給了西園寺公爵和牧野伯爵,兩位爵爺都很生气呢!”“生气?他們應該高興啊!”“高興?他們急得愁眉苦臉,茶飯不香啊!”“不,應該向他們表示祝賀!為此,他們該請我的客了!”“這是為什么?”“田中義一自作聰明,自以為既出了兩位爵爺的丑,又給陸軍少壯派軍人來了個下馬威,殊不知他自掘墳墓,自尋絕路!”“先生的意思是。……”“中國有句話叫黔驢技窮,就是田中義一當前的絕妙寫照!”“田中義一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不太好惹呀!”“別看他气勢洶洶,气壯如牛,實際上外強中干,末日將臨!”“蔡先生,莫開玩笑!”“蔡先生,說話留神點儿!"床次竹二郎怕蔡智堪給他惹下通天大禍,慌忙伸手勸阻。
蔡智堪不慌不忙,把床次竹二郎的手往外一推,反而把刺激牧野伸顯的話說得更厲害:“那是因為牧野伯爵未接受本人的意見!"這話更使床次竹二郎惶恐不安,忙用手去拉蔡智堪,但牧野伸顯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政治家,他看出蔡智堪膽略過人,絕非逢迎巴結的等閒之輩,認定推倒田中義一的鑰匙就掌握在蔡智堪手中,便拿出內大臣的威嚴大聲吩咐:“床次竹二郎,不要這樣糾纏蔡先生!”“是!“床次竹二郎听到內大臣的厲聲斥責,老老實實坐在一旁,不發一言了。
“蔡先生,"牧野伸顯從容擺出禮賢下士之態,彬彬有禮地傾身詢問,"本大臣沒接受你哪些意見?”“我早已講明,若不借重中國的力量,日本的內政更會困難重重,要辦成大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我怎樣借重支那的力量?”“把《田中奏折》透露給中國!”“找誰交涉?”“蔡某人愿為牧野伯爵兩肋插刀!”“找你?”牧野伸顯和床次竹二郎又吃一惊,對蔡智堪的真正身分感到神秘莫測。
“不錯!我老蔡受牧野伯爵和床次先生知遇之恩,見老朋友們有困難,怎能不兩肋插刀,挺身解救?”“你有何具体要求?"牧野伸顯极其冷靜地問道。
“請你讓我閱讀《田中奏折》的原件!”
“看《田中奏折》?這談何容易?"床次竹二郎瞠目結舌,說話聲音都變了。
“不要大惊小怪!"牧野伸顯憤怒地瞪床次竹二郎一眼,厲聲斥責。
“是!"床次竹二郎嚇得冷汗淋漓,規規矩矩坐在一邊。
牧野伸顯倏地站起,按老習慣背起雙手,在山口飯店密室里又慢步轉開了圈子。
密室里靜极了,蔡智堪可以清楚地听到床次竹二郎心髒激烈的跳動聲。
蔡智堪穩坐釣魚船,冷靜地觀察牧野伸顯异乎尋常的舉止。待牧野伸顯轉到他面前時,忽見這位內大臣驀然止步,一雙老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蔡智堪情知到了關鍵時刻,更穩坐一旁一言不發。俄頃,果然听到牧野伸顯以低沉而驕橫的聲音問道:“本大臣、本伯爵原交你這個當代的諸葛孔明,可以把《田中奏折》原件給你看,但你有把田中義一拉下馬的万全之策嗎?”“中國有句古語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蔡智堪回答得不卑不亢,又給自己留有回旋余地。
“這。……這。……"牧野伸顯終于在關鍵時刻下了決心,"好,你有何妙計“”“狠婆娘毒打丑媳婦!”“利用樞密院?”“牧野伯爵高見!"原來,日本樞密院是1888年成立的為天皇咨詢而審議國務的机關,由議長、副議長和樞密顧問官組成。因其是直接給天皇咨詢的机构,因而常能利用其特殊地位,左右內閣的施政方針,成為日本軍閥藩閥政治的堡壘,所以被不少內閣成員稱為"狠婆娘",而內閣成員則把自己視為受气的"丑媳婦"。
牧野伸顯听蔡智堪提出了"狠婆娘毒打丑媳婦"的妙計,忙极感興趣地問:“我們在樞密院怎樣充當'狠婆娘'?"蔡智堪見牧野伸顯絕口不提《田中奏折》之事,便有意"拿"他一把道:“倉促之間,我也沒想好!"床次竹二郎見蔡智堪向自己暗遞眼色,很明白其意圖,加之想到前一天蔡智堪又送給他10万日元的競選經費,便暗中朝蔡智堪點一點頭,站起身輕輕走到牧野伸顯面前推心置腹地悄悄說:“牧野伯爵,蔡先生幫咱們出了不少絕妙主意,真夠朋友,但看《田中奏折》的事卻毫無蹤影,他也學乖了,如今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你看。……”“噢--本伯爵知道了,但這可非同儿戲啊,開不得玩笑!”“那是當然,但除此之外,我們斗不過田中義一呀!"牧野伸顯仍頻頻搖頭,口中念念有辭:“此事若被泄露出去,我們會被罵為賣國賊的!"床次竹二郎輕輕笑道:“牧野伯爵不必為此擔憂,在掩蓋事實真相方面,我是行家里手,誰不知道本人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本領?”“你有什么高招儿?”“我們對此矢口否認,硬說根本不存在什么《田中奏折》,讓它成為千古不解之謎!”“這談何容易!簡直是异想天開,搞不好會毀了我一生英名!"蔡智堪一直在一旁靜听床次竹二郎代他"力勸"牧野伸顯,暗笑金錢在日本确實能使鬼推磨。見這位內大臣仍不為所動,便适時張口說話了:“是一生虛名要緊,還是身家性命重要?"牧野伸顯听了樂得哈哈大笑道:“在大日本帝國,本伯爵貴為內大臣兼今上天皇的首席文官顧問,腳一跺,整個東京都顫抖,誰膽大包天,敢動我一根毫毛!”“牧野伯爵此言差矣!”“何以見得?”“伯爵請坐穩,听我設身處地替你分析:自古至今,政界和皇室斗爭從來都刀光劍影,血跡斑斑!多少達官顯貴,哪個不有權有勢,還不照樣死于非命?更何況如今的陸軍少壯派無法無天,櫻會、一夕會活動猖獗,右翼和黑社會組織玄洋社、黑龍會、行地社、天劍党等更如雨后毒菌,遍地叢生,其党徒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家伙,專門找達官貴人開刀!”“不見得吧?”“不見得?山縣有朋被稱為'帝國陸軍之父',身為長州藩首領,又多次組閣出任首相,地位肯定在牧野伯爵之上吧?
但在反對今上天皇和皇后陛下的婚事時,頭山滿還不是照樣派党徒,大搖大擺進入山縣有朋府上,仗著皇室的勢力,公然持刀威脅說:'本人如能領受尊夫人的性命,將不胜榮幸之至!'到頭來,山縣有朋還不是向皇室和黑社會勢力屈服了嗎?”“這。……這。……”“遠的咱不說,就說你的盟友西園寺公望貴為公爵,他的儿子西園寺八郎,還不是照樣被黑龍會暴徒打得遍体鱗傷?打傷還不算,又公然在西園寺八郎身上留下一卷二尺長的字條,罵他是賣國賊!貴如帝國最后一個元老,西園寺公望到頭來不也和山頭滿互相道歉完事嗎?”“這。……”“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誰也否認不了!請問,你牧野伯爵得罪了日本軍閥和黑社會勢力,他們會對你特別仁慈手軟嗎?”“嘿嘿。……哈哈。……"蔡智堪見牧野伸顯仍哼哼哈哈不肯在《田中奏折》問題上表態,便以攻為守,站起身抱拳打恭道:“既然牧野伯爵這樣為難,老蔡決不為難朋友,恕不奉陪,后會有期!"牧野伸顯見蔡智堪真生气要走,想起他們与田中義一和長州藩的生死較量,考慮到性命難保的凶險前途,忙從怀中掏出一枚圓形的金質小牌,在空中一揮道:“蔡先生請留步,請看這件東西!”“這是什么?”“皇居臨時通行牌!”“它有何用?”“有了它,就可隨時出入皇宮!"蔡智堪見此喜出望處,忙上前接過金色通行牌仔細觀看,牌上的几個漢字赫然映入眼帘:皇居臨時通行牌72號!
蔡智堪接過收好,笑容滿面地稱贊道:
“牧野伯爵果然深謀遠慮,處事果決,見識超群,佩服,佩服!”“蔡先生才是蓋世奇才,智勇雙全,可敬,可敬!"床次竹二郎見他撮合斡旋的私下會晤取得了實質性進展,也沾沾自喜地拍兩人的馬屁道:“兩位都是當代奇人!兩位奇才握手,才真是可喜可賀!"蔡智堪興致勃勃,也不忘給床次竹二郎一些甜頭:“床次先生不愧是日本著名政治家,門路眾多,八面玲瓏!
你為中日兩國友誼做了好事,是永遠不會被遺忘的!”“承蒙夸獎,不胜榮幸!來,讓我們共同策划大事!”“好,我告訴你怎樣憑牌潛入皇宮御文庫!”“高,我奉告如何使狠婆娘毒打丑媳婦!”“妙,為我們的密切合作干杯!”“干杯!"1929年的東京之夏,炎熱來得特別早,剛到6月26日,就已熱得人頭暈目眩,汗水淋漓了!幸虧隨著傍晚的來臨,徐徐吹來陣陣涼爽的微風,才使人感到舒服多了,東京的大街小巷上出現了熙熙攘攘的消夏人群。
寬闊的皇宮護城河邊,樹林茂密,郁郁蔥蔥,景色秀麗,游人如織。
這時,迎著艷麗的晚霞,從遠處走來一對頻具魅力的男女。只見男的中等身材,剛健英武;女的是典型的歐洲窈窕女郎,肌膚似中國杭州綢緞般光滑濕潤,微啟的嘴唇猶如剛剛綻開的花瓣。
蔡智堪在俄國姑娘麗莎的掩護下,扮作情侶在護城河旁,与牧野伸顯的妾弟山下勇接上了關系。
山下勇帶蔡智堪跨過拱橋,越過紅葉山,穿過彎彎曲曲的亭堂,走過黑漆漆的松樹林,再向南經過官內神社、明治天皇的舊時寢宮,約十分鐘后,拐彎抹角來到裕仁天皇生活和工作的御文庫。沿途,奇特的彎曲幽徑,使蔡智堪迷离惝恍,幽靜秀麗的景色令人贊歎不已。
山下勇讓蔡智堪在一棵大樹陰影里隱蔽等待,他一人進御文庫去看有無妨礙之人。
蔡智堪背靠大樹暗中觀察,只見這御文庫是一座長方形混凝土低矮建筑,坐落在內宮的邊緣,就像一座水泥碉堡,掩映在黑森森的樹林和初夏盛開的美麗花卉叢中。
不一會儿,山下勇急步跑回大樹下,惊慌地低聲說:“蔡先生,大事不好!”“別慌,出了什么事儿?慢慢說!”“有五個宮中侍衛,在御文庫門口站著不走!不知他們要干什么?”“他們平時也這樣嗎?”“不,平日只定時巡邏,到御文庫門口看看就過去了,并不停留!”“走,咱們到前面看看再說!"山下勇和蔡智堪在大樹和花叢掩護下,悄悄走近御文庫門口,只听五個宮中侍衛正站在門口發牢騷:“侍從武官長發什么神經病,非說這几天有人要來偷什么《田中奏折》,非要我們加強御文庫的警衛,定期巡邏!”“都是森恪那家伙搞鬼,非說他得到了可靠情報!”“我看都是瞎胡扯,皇宮警衛森嚴,沒有皇居通行證,什么人也別想進來!““小心點儿吧,別出事砸了咱們的飯碗!”“真倒霉,耽誤了我和杏子的幽會!“蔡智堪听到這里猛吃一惊,正在狐疑之際,忽听山下勇焦急地問道:“蔡先生,莫非泄露了机密?”“莫惊慌,等會儿再說!"蔡智堪和山下勇在樹蔭花叢中,靜听御文庫和皇宮四周的動靜,只听見五個宮中侍衛在御文庫門口閒扯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只好耐著性子靜听等待。從夜里9時直到半夜子時,五個宮中侍衛才打著哈欠起身离去。
山下勇看五個宮中侍衛走遠了,才領著蔡智堪悄悄來到御文庫門口,掏出鑰匙輕輕打開門鎖,摸進門去,打開一個小燈,向里走去。
蔡智堪對皇宮特別是御文庫充滿好奇心理,見御文庫既擺著富有東洋風格的高大的中國箱子,也有充滿西洋風味的法蘭西第一帝國式沙發和維多利亞式餐具櫥,而連通著各個房間的拉門則純粹是日本式的。
山下勇把蔡智堪引到一個二十七方英尺的大辦公室里。
只見這間皇宮辦公室果然与眾不同:牆上挂著裕仁作為皇太子訪問歐洲諸國時,分別和法國貝當元帥、威爾斯親王和比利時王儲利奧波德的合影。辦公室最顯眼處,擺著一張法國式寫字台,一把高背靠椅立在寫字台前。在神龕兩旁,放置著拿破侖和達爾文的兩座半身塑像。在這大辦公室的另一端,推開花鳥屏風,便可通向陽台,俯視名聞遐邇的吹上御苑。
蔡智堪正好奇地觀察皇宮御文庫气派非凡的辦公室的情景,忽見山下勇匆匆走來,把一個文件夾遞到自己手中。
蔡智堪急忙打開文件夾一看,只見田中首相奏章六個大字赫然躍入眼帘,不由暗自興歎:“終于看到這份神秘的奏章了!"他拿起《田中奏折》一看,見此奏章用日本內閣奏章專用的"西內紙"精繕而成,雖只七八十頁,但卻覺有千斤之重。蔡智堪立即像被巨大磁石緊緊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瞪大雙眼,手顫抖著將奏章粗翻几眼,《田中奏折》中的几句話馬上使他瞠目結舌:將來欲制支那,必以打倒美國勢力為先決問題。
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可被我國征服,其他如小亞細亞及印度、南洋等异服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于我!使世界知東亞為我國之東亞,永不敢向我侵犯。此乃明治大帝之遺策,是以我日本帝國之存在上必要之事也。
蔡智堪看到這里,狠狠罵道:“小日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蔡智堪深知時間寶貴,又抓緊時間瀏覽,翻過几頁,看到更令人惊心動魄的部分:我對滿蒙權利如可其真實的到我手,則以滿蒙為根据,以貿易之假面目而風靡支那四百余州,再則以滿蒙之權利為司令塔,而攫取全支那之利源。以支那之富源而征服印度及南洋各島以及中小亞細亞及歐羅巴之用。我大和民族之欲步武于亞細亞大陸者,握執滿蒙利權,乃其第一大關鍵也。
山下勇見蔡智堪只顧埋頭翻閱《田中奏折》,便焦急地步過來小聲提醒說:“蔡先生,時間緊迫,別只顧看了,快些抄吧,我替你望風!"山下勇的一句話提醒了蔡智堪,忙彎腰拎起工具袋,從袋中取出准備好的碳酸紙--系床次竹二郎提供的民政党總裁專用的薄質原稿紙,然后將碳酸紙片在《田中奏折》原件上,用鉛筆照貓描虎地抄了起來:田中密摺田中首相致宮內大臣一木喜德請代奏明積极政策函昭和二年7月25日內閣總理大臣田中義一署名外務大臣田中義一副名鐵道大臣、大藏大臣副名宮內大臣一木喜德對滿蒙積极政策執奏之件歐戰而后,我大日本帝國之政治及經濟,皆受莫大不安。揆其原因,無不因我對滿蒙之特權及确得之實利不能揮發所致。因此,其煩陛下圣慮,罪大莫逃。然臣拜受大命之時,特賜對支那及滿蒙之行動須堅确保我國權利,以謀進展之机會云云。圣旨所在,臣等不胜感激之至。然臣自在野時即主張對滿蒙積极政策,早极力欲使其實現,故為東方拓開新局面,造就我國新大陸,而其頒布昭和新政計,自6月27日至7月7日共11日間,召集滿蒙關系之文武百官,開催東方會議,對于滿蒙積极政策議定如左,煩其執奏,謹此依賴。
蔡智堪正在燈下備筆疾抄,山下勇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起,將御文庫的電燈關掉,御文庫里頓時期黑一團。蔡智堪神情緊張地急忙問道:“山下君,出了什么事?”“有一個黑影正向這里走來!"蔡智堪在黑暗中急步摸到門前,借著門口的燈光向外看去,見一個黑影越來越近。不一會儿,那個人來到御文庫門前,蔡智堪低聲問山下勇:“這是誰?他來干什么?”“看樣子是宮內侍從黑木正光。這家伙正被他表妹田中杏子搞得神魂顛倒--天快亮了,又黑燈瞎火跑出來干什么?“蔡智堪和山下勇气息觀察,看見黑木正光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在御文庫門口仔細尋找,忽然彎下腰,在台階下撿起一團紙,欣喜地失聲大叫:“我的媽呀,可找到了!丟了表妹的情書,杏子就再不理我了!"黑木正光手捧表妹情書,歡天喜地邊走邊哼著愛情歌曲。
蔡智堪和山下勇見黑木正光愉快地哼著愛情歌曲走遠了,才徐徐出了一口長期,把懸在半空的心放下來。山下勇又輕輕打開一個小燈,怀著惊魂未定的神情罵道:“這個黑木,真把我嚇得靈魂出竅!”“幸好虛惊一場,沒出事就好!你還辛苦望風,我抓緊時間干活儿!"蔡智堪說著,又利索地將一張碳酸紙片在《田中奏折》原件上,手握鉛筆繼續匆匆抄描:按明治大帝之遺策,第一期征服台灣,第二期征服朝鮮等皆已實現,唯第三期滅亡滿蒙以作征服支那全土,則异服之南洋及亞細亞全帶,無不畏我服我而仰我鼻息云云之大業,尚未能實現,此皆臣等之罪也。
山下勇見東方的天空中出現了魚肚白色,滿天的繁星也慢慢逝去誘人神往的力量,便果斷地提醒道:“蔡先生,天快亮了,今天先抄到這里吧,另找時間再來!“蔡智堪抬頭望望窗外,赶快將《田中奏折》原件整理好,交給山下勇,再將謄抄的材料仔細揣入怀中,把碳酸紙和鉛筆收進工具袋里,趁著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匆匆從原路走出日本皇宮。
這一晚,徐祖華、麗莎、瑪麗特一直在皇宮外面接應等待。
為打發難捱的時光,為掩飾心中的惊恐,瑪麗特滿含深情地唱起了徐祖華教給她的《無題》愛情長歌:相逢日益稀,相思日日馳,此身常郁郁,云天無情時。
……
……
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麗莎手撫垂在胸前的暗綠寶石,看瑪麗特含情脈脈地依偎在徐祖華身上,動情地唱著日本情歌,不由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坎坷經歷--麗莎原是一個俄羅斯貴族的天真爛漫的女儿,后來嫁了個沙皇軍隊的團長。那時,她猶如一只美麗的小鳥,面對新房中嬌艷芬芳的白花,用著高貴精致的梳妝台,睡著高雅雪白的軟床,整天翻閱天鵝絨燙金封面的神奇畫冊,閱讀把人帶往天國迷宮的小人書。
麗莎做夢也沒有想到,十月革命猶如西伯利亞六月的暴風雨,一下子打碎了她虛無縹緲的美夢,將她卷回冷酷現實的人生之世,使她從此失去了溫柔馨香的新房、豪華丰盛的宴席、气派貴重的財物,她再不能悠閒自在地傾听伏爾加河上优雅動听的歌聲,再不能吃飽喝足后隨心所欲地欣賞冰清玉洁的北國夜景,再無錢漫游清雅的瑞士、金色的意大利,而告別風帆往來如畫的俄羅斯,經西伯利亞、中國東北,流浪到東方的巴黎--上海,淪落為舞女、賣淫婦,甚至得了可怕的梅毒!
麗莎痛不欲生,就要跳黃浦江自盡時,端納救了她的命,治好了她的梅毒,從此跟端納走上國際間諜之路。
麗莎對新生的蘇維埃怀有刻骨的仇恨,企圖用西方的力量打敗蘇聯,重返她日思夜想的俄羅斯。她積极協助蔡智堪搞《田中奏折》的目的,是把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矛頭,重新指向蘇聯!
麗莎看著徐祖華和瑪麗特相親相愛的情景,不由想起了她的新婚之夜,想起了洞房中溫柔甜蜜的气氛,情不自禁地哼起了當年丈夫白根与她熱戀時唱給她的情歌:姑娘啊,你愛我吧!
我付給你純洁的心靈。
姑娘啊,你應當知道,
愛情比黃金還要神圣
徐祖華正陶醉在优美動听的俄羅斯情歌之中,突然看到蔡智堪和山下勇從皇宮里匆匆走出,便和兩位女郎一起迎上前去。
兩伙人碰面后正要重新組合,忽見一隊日本巡警沿著護城河,耀武揚威走了過來。微暗中,只見巡警皮帶上的金屬扣閃閃發光。
帶隊警官惡狠狠地瞪著眾人怒吼道:
“天快亮了,還不快回家睡覺,小心把你們當成共產党抓起來!"麗莎和瑪麗特向巡警做個鬼臉,分別拉上山下勇和徐祖華,嬉鬧著鑽進昏暗的松樹林中,警官吐口唾沫,罵聲"下流胚"!便帶部下沿護城河巡查而去。
蔡智堪見巡警轉過護城河的拐角處,看了一眼寬闊的護城河中一群群自由自在游動的白鯉魚,撥開垂到臉上和肩頭的柳枝,往相反的方向來到一條大街上找飯館慢慢吃飯消磨時間,然后到郵電局中,把抄來的几十頁《田中奏折》分裝四個信封,寄給中國沈陽的王家楨收。
從郵局出來,蔡智堪不顧一夜的勞累,又邁著輕盈的腳步,返回來向位于皇宮附近的樞密院走去,興致勃勃地去觀看"狠婆娘毒打丑媳婦"的鬧劇。
蔡智堪深知樞密院在日本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負責就重要國務和皇室重大問題向天皇提出咨詢建議;擁有草擬憲法和解釋憲法疑義權;擔負天皇宣布戒嚴令及簽訂對外條約等重要問題的咨詢;負責咨詢皇室重大問題,對解決皇室問題有決定權;議會通過的決議,必須取得樞密院的同意才能生效。因此,日本政治家把樞密院、議會、內閣稱為支撐日本近代天皇制的三根支柱。樞密院被明治憲法規定為天皇的最高顧問府,亦被稱為天皇的最高參謀部。誰都知道,樞密院秉承天皇意志辦事,樞密院通過的決議,事實上就是天皇的意旨!這樣,在樞密院就有好戲看了!
蔡智堪正沿著寬闊的護城河前行,忽然听到急切的呼喊聲:“蔡先生,請留步!“蔡智堪抬頭一看,見是老相識床次竹二郎,忙上前問道:“床次先生,你從何處來?”“樞密院!”“情況如何?”“蔡先生請猜!”“我猜?看床次先生滿面春風,肯定有好消息!”“蔡先生高見!”“床次先生請講!”“田中義一已焦頭爛額,四面楚歌!”“請道其詳!”“在內閣和議會,田中義一還可依靠森恪一伙垂死掙扎,繞過急流險灘,但一到樞密院,事情就不那么簡單了!伊東已代治、金子堅太郎、平沼騏一郎執樞密院牛耳,就由不得田中義一了!”“這三人不是子爵,就是伯爵,都与政友會是一伙的呀!”“他們听說天皇陛下對田中義一大發雷霆,就在《非戰公約》和炸死張作霖問題上,要借机清算老賬,以儆將來了!”“天皇陛下對田中義一大發雷霆?"蔡智堪猶如听到晴天霹靂,但隨即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問道。
床次竹二郎神秘地微微一笑:“這里不是說話之地,走,到寒舍痛飲,舉杯慶祝天大的好事!"床次竹二郎說罷,拉了蔡智堪便走。
兩人來到床次家,床次命欺人在客廳里擺上酒宴,盛情招待蔡智堪。
還未等蔡智堪發問,床次竹二郎早就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作為張學良提供大筆競選經費的回報,對蔡智堪和盤托出日本政界的絕密情報--“我們薩摩藩都是天皇陛下的親兵,把效忠天皇看得高于一切!長州藩和田中義一卻肆意推行武力吞并滿蒙政策,終將引起美歐諸國和中國的反對,也會深化國內矛盾,少壯派軍人又一味地輕舉妄動,把日本帝國推上危險的戰爭道路,危及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還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天照大神也會暗中保佑我們,破坏田中義一的危險政策,從而使天皇制世代相傳,万年不絕!"蔡智堪听罷,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更自覺地利用民政党和政友會的矛盾,便舉杯向床次竹二郎祝賀:“床次先生和薩摩藩忠于皇室的行動終于感動了天照大神!我衷心祝賀你們在薩摩藩与長州藩的爭斗中占了上風,很快會取得全胜!--床次先生剛才說,天皇陛下對田中義一大發雷霆,究竟是怎么回事?"床次竹二郎見蔡智堪再次提出這個問題,不緊不慢地端起一杯日本青酒緩緩飲下,又有滋有味地吃一口鮮嫩脆香的生魚片,才故弄玄虛地講起--1929年6月下旬,民政党糾集以頭山滿為首的日本右翼團体,在炸死張作霖事件和簽定《非戰公約》兩條戰線上,對田中內閣發動猛烈進攻。攻擊田中內閣批准《非戰公約》違反大日本帝國憲法,因為該憲法第十三條規定,与外國締結條約的權力屬于天皇,因而"以人民的名義"這句話侵犯了天皇大權。頭山滿還特別上奏天皇,指責田中義一大逆不道。
樞密院也改變支持田中內閣的態度,起勁地反對批准《非戰公約》!
這一下,田中義一慌了手腳,拚命糾集東京大學教授立作太郎、高木八尺、美濃部達吉及《朝日新聞》拚命抵抗,但明顯處于下風,不得不發表屈服于樞密院的聲明:“從帝國憲法的條款來看,意識到'以人民的名義'這句話是不适用于日本的!"6月26日,《非戰公約》在附以有保留聲明的情況下,通過了日本樞密院的咨詢關,但讓該條約的日本國簽字者內田康哉做替罪羊宣布辭職。在炸死張作霖事件上,田中義一也企圖以給河本大作行政處分的方式蒙混過關。
兩天后,床次竹二郎又向蔡智堪提供了出人預料的情報--6月28上午,在內閣會議上,田中義一以為已僥幸過關,喜滋滋地說:“關于交叉點事件,已決定對有關人員給予嚴厲的行政處分。本案的處理,由于遇到意外的障礙而遲遲未決,這次總算決定下來,估計白川陸相今天就會向天皇陛下奏報!"田中義一不等內閣會議結束,就命陸軍大臣白川義則上午11時進宮上奏稱:“張作霖被炸雖非我軍所為,但此事發生在我附屬地內,因此,應該處分負責警衛的人員!"白川義則奏畢,向裕仁天皇呈上一個從輕處理河本大作等三人的方案。
裕仁天皇接過侍衛呈上的處理方案,越看臉色越難看,終于似火山爆發,怒不可遏的斥責道:“不管張作霖是什么樣的人,他那時是東三省的統治者,陸軍暗中下手將他殺害,太無道理,必須嚴懲,以戒將來!--讓田中義一下午見我!"當日下午一時半,田中義一怀著惊恐不安的心情,晉謁裕仁天皇,上奏說"將不得不按陸軍大臣白川義則上午上奏的方案處理交叉點事件"。裕仁天皇勃然大怒,厲聲斥責道:“這么說來,不是跟以往所奏相矛盾嗎?”“圣上息怒,請听我慢慢說明情由!”“沒有必要听你的說明了!"裕仁天皇說罷,轉身進后宮而去。
田中義一看裕仁天皇盛怒而去,惊得張口結舌,呆若木雞。
皇宮侍從武官長鈴木貫太郎忙將裕仁天皇迎進內室,扶裕仁坐下,又轉身從侍從手中接過香茶獻上,裕仁天皇帶著气憤的神情說:“田中義一所奏,根本沒法理解,我討厭再听田中的解釋!"鈴木貫太郎誠惶誠恐地退下,馬上跑到首相府,把裕仁天皇的話源源本本告訴了田中義一。
田中義一听罷,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凄然而惶恐地流下眼淚,只得按著元老西園寺公望的暗示,當即決心總辭職。
床次竹二郎眉飛色舞地講到這里,端起酒杯提議:“來,為田中義一下台,干杯!”“干杯!”“《田中奏折》搞到了嗎?”“已搞到一半!”“事不宜遲,快快動手!"當天傍晚,當紅彤彤的晚霞幻化出五光十色的輕紗,把日本皇宮和護城河打扮得絢麗多彩時,蔡智堪和他的密友們又出現在護城河漫步。他們扮作一對對情侶,時而望望挂在蒼穹中的彎彎月牙,時而疑視倒映在護城河中的燈光夜景,監視著從日比谷那邊走來的皇室巡警。……直到夜深人靜,蔡智堪才和山下勇背著工具袋,裝作進宮補冊的裝訂工,憑皇居臨時通行牌,從紅葉山下的宮門進入皇宮,拐彎抹角來到御文庫。山下勇掏出鑰匙打開門,帶蔡智堪再次進入皇宮御文庫。
蔡智堪剛到辦公桌前坐下,山下勇就麻利地把盛著《田中奏折》的文件夾,放到蔡智堪的面前說:“蔡先生,你抓緊時間干,我還去門口望風報信!”“那好,麻煩你了!"蔡智堪見山下勇向門口走去,忙打開文件夾,找到上次抄寫的"此皆臣等之罪也"處,從工具袋中取出碳酸紙和鉛筆,將碳酸紙片在《田中奏折》原件上,手握鉛筆飛快描抄:按吉林省合奉天及黑龍江一部分,我古代歷史稱為"肅慎“民族,今則繁殖于沿海洲,黑龍江畔圖們江流域等者是也。其民族之沿革,古稱為古來"肅慎"、移狽、把婁、沃沮、扶余、契丹、渤海、女真等,其興廢多种多樣,良莠不齊,我國清正公進擊會宁及間島,其愛新覺羅亦起于宁安附近,先平定敦化、間島、琿春地方為起源,遂定大清天下三百年之基矗蔡智堪抄到這里,一張紙恰好抄滿,迅速換上一張碳酸紙,又急急忙忙地抄描下去:吉林歷史如此,故欲造成我新大陸以開极新之面目者,我如不先造勢力于吉林地方,必不能征服滿蒙,從而不能征服世界。故吉會路之完成,即我昭和新政之完成,新大陸之成功,即征服亞細亞全洲之成功!不啻我國政策上最重大之路線,是亦國益產生之重要路線也。
蔡智堪在對日本軍國主義猖狂侵華的激憤中飛速描抄,不覺時光飛逝,已到夜半子時,看到《田中奏折》中下面一段話,對日本在東北修建吉會鐵路的狼子野心,更加昭然若揭:如吉會鐵路可成,在南滿、北滿与朝鮮成為大循環路線,其長春至兆南到大賚至兆南為成小循環路線,可以四通八達,利我軍旅有食料運輸之便,是北滿富源之征服,亦可确實矣。且其北滿之富源,經吉會路越海而運至我敦賀、新潟等港者。敵潛水艇必無有力能侵入我朝鮮及日本海峽,從而戰時之交通,經濟中自由及獨立。所論日本海為中心之國策者,此也。夫如是,戰時之食料及原料可足,則美國雖有雄大之海軍,支那雖有多眾之陸軍,赤俄雖有眾多之官兵,終必無如我何!
蔡智堪正在埋頭拚命抄寫,突然燈光熄滅,山下勇仗著地形熟悉,摸黑走到蔡智堪面前,悄聲說道:“不好,有人來了!"到門口一看,蔡智堪不由低聲叫苦:“坏了,出不去了!"山下勇拉了蔡智堪便往回走,剛鑽到牆角的一架屏風后面,就見御文庫的門被打開,皇室侍從武官長鈴木貫太郎帶領一伙侍衛气勢洶洶地沖了進來,隨手拉開電燈開關,揮手厲聲命令道:“搜,我遠遠看見這里有燈光,肯定有坏人!這几天內閣更迭,要特別小心坏人混水摸魚搗亂!"眾侍從答應一聲,立即分頭搜查。
蔡智堪在屏風后面冷汗淋漓,見山下勇嚇得面如土色,忙小聲勸道:“山下君,別害怕,我決不葬送你的錦繡前程--你藏好,實在不行,我就一個人沖出去!"山下勇見蔡智堪如此仗義,也頗為感動,忙拉住蔡智堪的手說:“別慌,看看再說,我們見机行事!"這時,屏風外面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蔡智堪和山下勇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握緊拳頭,拉開架勢,准備必要時拚命一搏!
突然,一個40多歲的中年侍衛轉入屏風后面,蔡智堪猛虎下山般一躍跳到山下勇前面,將其擋住,掄拳便要与來人動手拚命,那中年侍衛卻故意大聲嚷道:“別神經過敏,連個人影也沒有!"山下勇听聲音好熟,忙上前一看,竟是自己的好朋友石川忠雄,忙喜出望外地小聲打招呼說:“喂,石川君,我是山下勇!"蔡智堪見這個侍衛面對他這個大活人,竟說"連個人影也沒有",又是山下勇的好朋友,极度緊張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一點儿,正要上前打招呼,只听那中年侍衛低聲對蔡智堪說:“蔡先生,我們在東京帝大后房見過面,我們是志同道合者!"蔡智堪覺得這個中年侍衛有些面熟,但卻記不清到底是誰,經他說明,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日本共產党東京帝大細胞組織負責人,忙上前緊緊握住石川忠雄的手,激動地說聲:“謝謝!”“石川侍衛,發現可疑分子沒有?"石川忠雄正要与蔡智堪說話,忽然听到皇室侍從武官長鈴木貫太郎的喊聲,忙從口袋中掏出兩根蜡燭交給山下勇說:“別開電燈了,用蜡燭吧!小心點儿,我在外面照顧,你們赶快干!"石川忠雄說罷,匆匆与蔡智堪握了握手,迅即邁步走到屏風外面,故意大聲嚷道:“堂堂皇宮,警備森嚴,一只小鳥也別想飛進,几百年沒出過一次差錯,怎么會有坏人混進宮來?"這時,十几個侍衛也紛紛報告沒有發現可疑現象,石川忠雄上前對鈴木貫太郎道:“請侍從武官長回府安歇,我留下在御文庫周圍巡邏,請放心!”“那好,就煩勞你了!"鈴木貫太郎說罷,帶眾侍從离御文庫而去。
等御文庫又复歸安靜之后,山下勇麻利地划火柴點燃蜡燭,拉嚴窗帘,蔡智堪把工具袋中的東西全倒在桌子上,拿起《田中奏折》的十几頁原件遞給山下勇提議說:“外面有石川忠雄張羅,我們兩人分頭抄吧。這樣快一點儿,你看如何?““好!"蔡智堪把袖子一捋,趴在桌子上又緊張地飛描起來:殊如我國之對滿蒙,此后必須變更其主義,以其勇往邁進,是故措施為之中心點,必須集中于東京,第一可以保守其秘密,第二可杜絕支那政府采探我國之進行,第三可避事前各國之嫉視,第四可以收束滿蒙四頭政治為統一,第五可保內閣与滿蒙關系官廳之接近,及可合治于一爐,以便全力對待支那。因有此种种之利害起見,仍依伊藤及桂太郎合并朝鮮之主旨,設立拓植省以專管滿蒙進取之事務,特以台灣及朝鮮、樺太等殖民地,付之管掌為題,實務仍以滿蒙進出為目的,以其混淆世界聰明,亦可防遏國內不統一之暴露。
蔡智堪正在奮筆疾書,山下勇拿著抄好的十几頁文件走過來說:“你分給我的歡迎《第三國際投資于滿蒙》、《南滿鐵道公司必要變更其經營》、《鋼鐵問題》、《煤油問題》等部分都抄完了!你進展如何?”“不太多了--給,你再抄《對支那移民侵入之防御》部分!”“好,我們拚命干!"于是,兩人會心地一笑,都趴在桌上奮筆疾書。
蔡智堪活動一下酸痛的手指,將手指放在唇邊吸了几口气,赶忙抄寫他所分的最后一段文件:更驅使朝鮮民再開拓生地原野,以備我國民移住之便利,此乃水田及豆類開拓之積极政策,而對于畜牧政策,一則另以勸業公司為專門畜牧机關,以便得寸進尺,收集其畜產而供我國之自給自足。他如軍馬之放牧及播殖,則仍以勸業公司,抑或另設別動隊,進入內外蒙古,大力播殖,以充我國防用馬之完備。
蔡智堪剛抄完最后的"完備"兩字,搓搓酸痛的右手,站起來一看,見山下勇也面露笑容,手拿抄寫工具和文件向他走來,急忙問道:“山下君,你抄完了?”“大功告成,你呢?”“我也完成了任務--你還回文件,我收拾抄件和工具,快!“兩人利索地一起動手,不一時收拾完畢,裝好抄好的文件,再動手熄滅蜡燭,將兩截殘燭用紙一包,也塞進工具袋中,然后摸黑來到御文庫門口,山下勇掏出鑰匙從里面打開門,兩人偷偷溜出。山下勇返回身鎖上門,見石川忠雄早已在門外等候。
“蔡先生,搞完了?”
“全部抄完了,謝謝你!”
兩個志同道合者的四只大手緊緊握在一起,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天不早了,快送蔡先生出宮吧!”
一句話提醒了石川忠雄,忙把一套皇宮侍從服裝交給蔡智堪說:“蔡先生,快換上,千万莫大意!"蔡智堪忙將皇宮侍衛服穿在外面,再次向石川忠雄和山下勇致謝,石川忠雄急切地說:“現在尚不忙謝,你還處在危險之中--山下勇,你帶蔡先生出宮,我在暗中保護,一定要确保万無一失!"蔡智堪再次和石川忠雄親切握手,然后隨山下勇從原路返回,匆匆走出皇宮。
徐祖華等人一直在紅葉山下的皇宮門外附近接應,見蔡智堪和山下勇從皇宮走出,眾人才如釋重負,在后面悄悄掩護。
蔡智堪和山下勇沿著皇宮的護城河緩緩前行,來到護城河轉彎處的柳樹叢中。蔡智堪四顧無可疑人注意,先將皇宮侍衛服脫下,迅速交給山下勇,看山下勇仔細收入空包中裝好,又從口袋中掏出金質圓形的第72號"皇居臨時通行牌",鄭重地還給山下勇,真誠地鞠躬致謝說:“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中國人民永遠不忘你的深情!”“不必客气,就此作別,請蔡先生好自為之,珍重,珍重!"山下勇說罷,匆匆返回皇宮,蔡智堪則在徐祖華等愛國僑胞和外國友人幫助下,回家將几十頁文件分裝在几個信封里,然后連同自己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把《田中奏折》寄回沈陽,寄回災難深重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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