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吳晟田園 吳音寧闖叢林
【記者梁玉芳、楊錦郁】

從田園中走來的詩人吳晟,以散文「農婦」,詩集「吾鄉印象」等作品,在台灣文學土壤上篤實溫厚地耕耘著。彰化鄉下庭前的木棚內,學生送的大匾額,就平躺在廢棄桌腳上,成了詩人由教職退休後,繼續筆耕的大書桌。

 

在這庭院長大的吳音寧,曾經蒙著面、背著槍出席自己新書「蒙面叢林」發表會,重現親身探訪墨西哥查巴達游擊隊的記憶,也標明自己的獨特。她憂心台灣在全球化浪潮中被邊緣化,白米炸彈客引發她書寫聲援,父親一整櫃的農村剪報是她的後盾。

吳晟看著滿懷理想卻不循世俗規範的女兒,他說,既驕傲又擔心。女生能不能理光頭、要不要穿內衣,都是吳音寧反抗社會過程中,與傳統父親的辯證對話;相同的是,對農村與土地的關懷,對詩與文學的品味,吳晟與吳音寧是父女,也是知音。

吳家父女的訪談就在吳晟名作「農婦」一文的場景裡,大部分以台語進行。

每天只看一齣「囝仔齣」

問:女兒音寧走上文學的路,老二賢寧是醫師,也寫小說,老么志寧創作的歌詞也很有文學味。對寫作,家裡有特別栽培嗎?

吳晟(以下簡稱「晟」):沒有,大概是以前阿嬤規定不能看電視,不能出去玩,所以晚上就是全家看書。(吳音寧:我會跑去庄內店仔頭偷看電視。)後來,我太太娘家送來一部淘汰的電視機,阿嬤規定每天可以看一齣「囝仔戲」。

到台北念大學「黑乾瘦」

問:據說音寧是三個孩子裡最叛逆的?

晟:音寧從小都不用人操心,生活正常,身體好,小時候整個人多麼亮麗,連王拓來家裡看見她,都開玩笑說要訂下來當媳婦。但是後來她去台北上大學就不一樣了,台北真是很不好的地方!

她開始打扮「請裁(隨便)」,人愈來愈「黑乾瘦」,呷菸,(吳音寧:還有喝酒。)我擔心,上去台北好幾回,她的生活已經所謂的「革命青年」了,左派呀、學運世代那些,交些稀奇古怪的人。

我算是傳統的父親,但不代表沒有理想性;總希望她可以正常、健康些。

吳音寧(以下簡稱「寧」):我大學念東吳法律,(晟:她都只填法律系,說是要當人權律師。)跟高中同學林淑芬(現任立委)上台北念大學,第一件事就是找學運社團,那時都還不知道什麼叫「異化」,什麼叫「馬克思」,一群想法相同的人和在一起,生活就是晚睡晚起,很不「農村」啊。我記得,迎新營隊學長給我一瓶竹葉青,我一下就喝掉半瓶,其實以前在家我只吃過燒酒雞!

與鄭愁予對飲 不輸人的

晟:她酒量真的不錯,高中時,我帶她上台北看汪其楣的劇作演出我的詩,她還跟鄭愁予對飲,不輸人的。

寧:我想過,學運裡的女生為什麼都不太健康,大概是我們對抗的不只是政治威權、爭校園民主而已,還有對抗自己──我們從小就被要求要有女孩子樣子,所以就用自己的身體、生活來對抗,故意反叛,抽菸喝酒啦,這些。

爸爸跟我說,這些傳統規範的東西這麼大,用自己的生活跟身體是對抗不了的。

晟:我是懇求她,好幾次去台北,找她出來溝通一下。我對社會也有我的不滿,也曾經因為對社會的意見遭到調查,但在生活上、在健康上,我不會把自己「舞」到垮掉──你們看音寧,她這麼瘦,如果不是那幾年……

要當革命青年,一定要這樣嗎?當年,他們幾個人大談改革理念,喝酒抽菸、徹夜不睡;結果,現在好幾個做官去了。

寧:不是,那幾個做官的,就是以前酒喝不多、菸抽不多的(笑)。

問:妳廿歲就理了大光頭?爸爸有什麼感想?

寧:這沒什麼啦,我一共理了三次,頭髮就是頭髮而已,為什麼女生就要留長頭髮?為什麼不可以光頭?想到就理光,就這麼簡單。畢業後我想要去考律師,也是想:哇,有個光頭女律師,一定很酷!

吳晟描寫農村的作品,進了教科書;女兒吳音寧回到田園,甘心學做農。
聯合報/記者于志旭攝影

女兒不穿胸罩 老爸:唉

晟:她光頭,我真懊惱!對這個女兒的總結是:既驕傲又擔心。難得她有正義感,她的思想、品性、文采,依我看,是這輩裡還不錯的。但是我擔心她的穿著、行事,處處不符社會主流的價值…

寧(插話):我們爭論最多的,是我要不要穿胸罩!

晟:唉,我的理性告訴我,她有她的選擇,但我擔心,她的行為不符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她會受傷害。比如說,理個光頭,人家會以為她是不是精神上有問題。

她媽媽反而是無所謂的,媽媽也是這種個性,自在、對世俗不在意。可是音寧又不是毫無彆扭,她會說「誰規定女生要穿胸罩,乳房本來就是自然」,可是她又要駝著背,不能抬頭挺胸,我看出她的矛盾。

寧:到了台北,意識到自己的女性角色,也認同自己作為女性的身分,這些抗爭都是思想養成過程,那時認識的朋友,也奠基我現在所做的一切。

我爸會說故事勸我:他以前年輕時打赤膊,別的女生見了不好意思,所以我現在也讓別人不好意思。我就會說,原始部落裡女生都是裸體啊,胸罩本來就是商品,是商人發明的。我們兩個都沒有說服對方。

問:父女意見很不同,有過爭吵嗎?

寧:沒有,我爸從來不會對我大小聲,他對兒子就很嚴厲,尤其是小弟(吳志寧,九二九樂團主唱),為了打電動的事,衝突就多了。

考律師內心亂 「嘜給伊逼」

晟:她是女生嘛,而且,我的確是跟她「講卡有話」,文學、想法,現在我的詩都要請她幫我看過,我才發表,我也要知道年輕人的看法。

我們最大的衝突,是她法律系畢業後準備考律師那陣子。我還去台北幫她買了兩三萬元的書,到補習班繳學費,但是她那時生活已經亂了,內心也很徬徨;莊老師(妻子莊芳華)叫我「嘜給伊逼啦」。

寧:弟弟後來去念森林系,爸不放心,還跑去陪讀,上課跟著去旁聽,父子一起上課上了一年。後來,他們吵架,那個對話很好笑,我爸說:「全台灣有我這麼好的老爸,陪你來讀冊!」我弟回他:「全台灣大學生有像我這麼孝順,還讓你來這裡管,管了一年!」

晟:種樹是我的夢想,所以用心計較拐他去念森林系,他念得阿里不達……我陪讀陪了一年,後來志寧對音樂已經很狂熱了,要放棄大學,我就順他的意;就像音寧後來對法律有不同的想法,不再想考律師,我也就不逼她了。我是為孩子思前想後的父親,我很操心。

希望她早點嫁 「難找對象」

寧:孩子對父母是一定會對抗的,只是方式和態度的問題。

我覺得,爸爸操太多心了,希望他能開朗一點,(晟:我希望她早一點嫁,我擔心她的生命情調已經不同了,很難找對象…)對,選擇對抗的路,可以選擇的對象就少了,現在年紀大,咻,對象一下變更少(笑)。

可是,即使我嫁了,爸爸也會擔心我嫁的好不好,是不是要生孩子啊,真的生了,他又會擔心別的問題。我希望,爸爸就開朗些,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

【2005/12/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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