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

    在五○年代初期，由於特殊的政治環境，流寓台灣的一批優秀作家，受到國民政府的獎勵，寫出不少融合個人家國經驗的反共、懷鄉小說。其中不無八股應卯的作品，而具有傷痕見證意義，又深諳小說技巧，四、五十年迄今，即使本土風大起，五○年代的小說被窄化理解，仍然有一些經得起時代考驗的好作品，潘人木「1919--」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蓮漪表妹）便是此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

    潘人木本名潘佛彬，東北人，中央大學外文系畢業，著有（蓮漪表妹）、（如夢記）、（哀樂小天地）、（馬蘭的故事）等小說，並致力於兒童文學的撰寫與編纂。（蓮漪表妹）曾是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的得獎作品，在『創作文藝』連載經年，廣泛被討論，論者讚譽有加，於一九五二年由文藝創作社出版；一九八五年又由純文學出版社出了修訂版，作者接納論者的建議，後半部由第一人稱的旁知改自知觀點，全書便由兩種敘述觀點混合組成。二○○一年由爾雅出版社重排新版上市。

    （蓮漪表妹）的成功，首先該提出的是塑造人物的靈活生動，尤其蓮漪一角，不僅外型耀眼，描摹突出；也寫出人物內在曲折複雜的心理。小說分「在校之日」與「蓮漪手記」兩部分。作者融合了古典小說寫作的長處與西方寫實主義精實的手法，維持小說藝術的精純，不跨越敘述觀點，不多做無謂的敘述。

    前半部採用第一人稱旁知觀點，透過多種動作呈現，或藉由人物對話來烘顯個性，流暢而傳神。父親過世之後，蓮漪和母親長年住在姑父家，姑父母視蓮漪如同己出，表姊妹生活起居都在一起，又同年進大學，在校住宿同一間寢室，表姊卜碧琴對白蓮漪親暱憐愛，卻遠比她穩重、理性、安分，選擇這樣的敘述角度，便於鉅細靡遺的照應白蓮漪生命中大起大落的種種潛在因素。一個美麗、聰明、活潑、好強、天真的大學生如何淪落為被退學、未婚懷孕、負氣遠走延安，受傷又受辱？透過細膩的描繪，巧妙的布局，作者揭示了白蓮漪的悲劇肇因於性格上的弱點及環境的遽變。性格上的弱點來自父母的遺傳與慣縱、家境的貧寒、姑父母與表兄妹過度的憐愛。她其實還自私、任性 、矯情、虛華、自負而又自卑。

    後半部自述：洪若愚一夕愚弄，傳染了性病，她生下了瞎孩子；她尊嚴又傲慢，不肯奉承高幹（這高幹正是在校之日的競爭對手--沈積露），以致承受多年牢獄之苦；被保釋後，為了見兒子一面，勉強與洪若愚維持表象的夫妻關係；而最後仍被鬥爭、冒 名潛逃香港。然而瞎孩子洪流知道身世，卻用蓮漪父親的象牙柄小刀擲傷她的右臂，向大陸邊界奔回，墜崖而死。

    蓮漪一角的設計，複雜而多面，在情節上也把她的背景安排得複雜。她的父親跛足，母親醜陋，那麼爭強好勝的人，富裕條件卻不如人；那麼驕縱任性，偏偏訂過婚。大背景則是東北淪陷、全國即將進入全面對日抗戰而共產黨人活動日趨頻繁的混亂時代。她有心退婚，卻為了擺闊爭第一，不惜把訂婚聘禮捐出去；她明明想要的東西，嘴裡可能儘說著它的毛病。追究白蓮漪被退學的原因，是為了搞學運；搞學運則是為了出鋒頭，她要搶過富家女沈積露的鋒頭，於是掛上許多頭銜，最後成為被懲戒的目標。她爭強好勝，任性不計後果，而又不肯面對現實。被退學之後，她還等待校長來請她回去復學；趙白安、榮世祺善意為她奔走安排的轉學機會，她不肯接受。終於被洪若愚得手，背負起更沈重的枷鎖。她只有一次沈淪，就染性病，生下殘缺而又殘酷的孩子；更諷刺的是，洪若愚有老婆孩子，事事爭第一的白蓮漪相當潔身自愛，卻陷入比姨太太還尷尬不如的處境，她甚至並不愛洪若愚；出獄後為孩子勉強做了洪若愚的愛人，許多人還以為她就是洪若愚那個鄉下老婆。而她最後演出的話劇，劇名就叫做『姨太太』，充滿了象徵的意味。

    這本小說，四十位登場人物形象鮮明。在『開學見聞』一章，相關的各色重要人物有條不紊地交代出場，行動言語已各見性情；趙白安的正直，洪若愚的陰險，倪有義的偏頗，唐壽安的怯弱，侯婉如的現實，沈積露的莫測高深，張心宜的學究氣，寫來恰如其分。小說的情節曲折多變化，第一人稱的有限旁知或自知觀點又便於營造神祕氛圍、布置懸疑，作者以對日抗戰前後動盪局勢中的大學生種種複雜成色及活動為綱目，鋪寫了白蓮漪從虛矯到沈淪，從委曲求全到徹悟逃離的悲苦歷程，連帶也鋪描了中共建國之後，白蓮漪一些同學的下場。這是小格局技巧性的切入方法，人際關係雖複雜卻很集中，人物塑造外型與心理兼顧，因而能給人深刻的印象；第一人稱的觀點適度維持，人物並非刻板的忠奸立辨，要等後半部女主角自己去驗證才知分曉。酷似長德坊醬肉鋪掌刀大胖子的雪人出現，充滿神祕，帶出倪有義重情的一面。倪有義被殺，恐怖而疑竇重重；殊不知殺他的正是當時悲傷疲憊、努力搜尋蹤跡的洪若愚。趙白安追查自己的游擊部下常被共軍「誤捕」的原因，結果卻在共區離奇死亡；國民政府撫慰他的遺孀沈積露，卻不知道她以富家小姐做掩護，其實是最最資深的共產黨黨員。這兩項都懸宕許久，才揭開謎底。而在女生宿舍裡「拍花的」是誰？雪人是誰堆塑的？作者不言，是敘述觀點故意設限；讀者也就不知道，這樣效果更好。而像唐壽安那樣容易被慫恿去做糊塗事的人，雖然懦弱，遇事則強；最後拿出一隻金鐲，不顧一切挺身為被鬥爭的蓮漪編故事作證，要證明她捐贈的鐲子沒有賣錢接濟任何反動分子（如鬥爭會上所指控），在此唐壽安顯了大愛和大無畏。情節巧妙安排，會場意外出現了蓮漪的姑丈，他提示另一隻金鐲，強調真鐲子當有「榮華」二字。蓮漪昏過去，我們也不知道，孰真孰假？但姑丈大約是幫了倒忙。

    情節的變化起伏超越讀者的臆想，最後蓮漪居然可以持已故好友的證件潛逃香港，她則已被洪若愚宣佈上吊自殺，協 助她的金鵬竟是我方的情報人員，跟洪若愚做了利益交換。小說的具體呈現法得力於優美的文筆，（蓮漪表妹）的文采隨處可見，讀者可以細細欣賞。